您的位置:漫步小说网 > 人物传记 > 杜甫评传章节目录 > 五、境界:"凌云解笔意纵横"

五、境界:"凌云解笔意纵横"(2/2)

杜甫评传作者:杜甫评传 2017-02-13 11:47
杜甫在七律格律的确立过程中作出了很大的贡献,他② 由于萧统是梁代人,故《文选》所选诗人中时代最迟的是梁代陆倕(卒于梁普通七年[526]),未及陈、隋。

    ③ 近代"选学"名家李详撰有《杜诗证选》一文(载《李审言文集》),对杜诗在语言艺术方面与"选诗"的渊源关系论之甚详,可参看。

    ① 参看韩经太《中国诗学的平淡美理想》,《中国社会科学》1991 年第3 期。① 《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作于上元二年(761),《解闷十二首》作于大历元年(766),《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作于大历二年(767),都是晚期的作品。

    的许多七律写得极其工整、精美(见本章第四节),然而杜甫的晚期七律中也有面目迥异的作品:

    愁

    江草日日唤愁生,巫峡泠泠非世情。盘涡鹭浴底心性?独树花发自分明。十年戎马暗万国,异域宾客老孤城,渭水秦山得见否?人今疲病虎纵横。诗人于题下自注云:"强戏为吴体。"方回云:"拗字诗在老杜集七言律诗中谓之'吴体',老杜七言律一百五十九首,而此体凡十九出。不止句中拗一字,往往神出鬼没。虽拗字甚多,而骨格愈峻峭。"(《瀛奎律髓汇评》卷二五)可见"吴体"即后人所说的"拗体",也即平仄不全合律的律诗。①此诗除了尾句外,七句都不完全入律,而且不甚注意粘对。既然说是"强戏为吴体",就不是象崔颢的《黄鹤楼》那样是格律尚未严格,而是有意识地打破平仄格律,在对称、回环的语音结构中搀入若干不对称、不和谐的音节,这使得全诗音调拗峭劲健,很好地配合了诗中抑塞不平的情感内蕴。应该指出,杜甫的拗体七律完全是随意为拗的,并不象后代的诗论家所归纳的那样,一定在第几句第几字用拗,又有一定的救法,甚至比正格律体更为繁琐。②我们只要把杜甫的十多首拗律相比一下,就可以看出它们"拗"的程度是各不相同的,是一种任意性很大的对格律的突破。

    暮归

    霜黄碧梧白鹤栖,城上击柝复乌啼。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南渡桂水阙舟楫,北归秦川多鼓鼙。年过半百不称意,明日看云还杖藜。

    晓发公安

    城击柝复欲罢,东方明星亦不迟。邻鸡野哭如昨日,物色生态能几时?舟楫眇然自此去,江湖远适无前期。出门转盼已陈迹,药饵扶吾随所之。这两首诗都是拗体七律,对于前一首,申涵光评曰:"有疏斜之致,不衫不履","律中带古,倾欹错落,尤为入化"。(《杜诗镜铨》卷一九引)方东树则评曰:"笔势回旋顿挫阔达,纵横如意,不流于直致,一往易尽。是乃所以为古文妙境,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矣。"(《昭昧詹言》卷一七)对于后一首,王嗣奭评曰:"七言律之变至此而极妙,亦至此而神。此老夔州以后诗,七言律无一篇不妙,真山谷所云'不烦绳削而合'者。"(《杜臆》卷一○)这说明杜甫的拗律除了声律上较为散漫之外,在语言、结构方面也打破了七律形式固有的整饬、匀称、精美。所谓"疏斜之致"、"倾欹错落","不衫不履",意即语气疏宕流转,对仗似对非对,语言不施丹彩,这些诗在总体上呈朴老疏野之态,与那些精丽深密的七律大异其趣。黄庭坚称之为"不烦绳削而自合",方东树称之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其实是同一个意思,即超越了七律固有的形式、格律以及传统的技巧、手段等等因素的限① 吴体是最早出现的拗体,郭绍虞先生认为吴体和拗体"亦微有分别:拗体可该吴体,吴体不可该拗体,这全是义界大小的关系。"(《论吴体》,《照隅室古典文学论集》下编)那是后来才发生的情形。② 在清代赵执信《声调谱》、翟翚《声调谱拾遗》等书中都有拗体律诗之"谱",可参看。制和束缚,从而得以随心所欲地运用、支配那些形式、格律、技巧、手段。至于在形式上原来就较少限制的古体诗,晚年的杜甫更是运用自如,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们在本章第三节中分析过《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七古名篇在结构上变化莫测的情形,其实杜甫晚期的古诗大多写得纵横恣肆,即使是五古也是如此。例如《雷》、《火》、《毒热寄简崔评事十六弟》等诗,通篇铺叙,极力刻划,务求畅尽,不求含蓄。又如《课伐木》、《催宗文树鸡栅》、《种莴苣》等诗,对生活琐事细细叙述,"郑重烦絮"。这些诗都写得老健苍劲,意之所到,笔亦随之,不象杜甫早期的诗那样讲究章法布局。我们再看两首篇幅较短的七古:短歌行赠王郎司直

    王郎酒酣拔剑斫地歌莫哀,我能拔尔抑塞磊落之奇才。豫章翻风白日动,鲸鱼跋浪沧溟开。且脱佩剑休徘徊。西得诸侯掉锦水,欲向何门趿朱履?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

    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前一首诚如卢世所评,"突兀横绝,跌宕悲凉"(《杜诗详注》卷二一引)仇兆鳌分析说:"上下各五句。于五句中间,隔一韵脚,则前后叶韵处,不见其错综矣。此另成一章法。"其实此诗之妙正在于无章法,开始两句长达十一字,句子冗长而音节急促,抑塞历落的感情倾泻而出。第五句和第十句单押韵,也是随意起落,完全是一种不拘绳墨的写法。如果说前一首的语言还相当遒丽,尚未臻于平淡之境的话,那么后一首则已风花落尽,纯以老笔思理取胜了。何焯评曰:"句句转。"(《义门读书记》卷五二)的确,此诗在语言上故作枯率之笔,叙事也极其简练率真,然而思理却曲折入胜,尾句尤妙,宋人陈长方云:"古人作诗,断句则旁入他意,最为警策。"(《步里客谈》卷下)所举例子即此诗。为什么尾句旁入他意就为"警策"呢?明末俞瑒评此诗云:"结语有举头天外之致。"(《杜诗镜铨》,卷一五引)也就是说突然转入一个较高的境界,而在逻辑上切断与前面的联系,意脉的突然断裂当然会在读者的期待心理上产生紧张,从而发人深省。此诗前面七句都是写"鸡虫得失",琐琐屑屑,使人心烦意乱,尾句突然转入一个寥阔开朗的境界,暗示着只要在精神上处于超脱的境地,患得患失的世俗思虑都可消除。这种洗净了绮丽色泽,只剩下筋骨思理的诗,体现着平淡、老健的美,实已逗露出宋诗的风貌。无怪黄庭坚要对之大为赞赏,并一再仿效了。(详见第六章第三节)

    综观杜甫晚期的诗歌,可以看出他确已从诗歌艺术的必然王国跃入了自由王国。诗人经过长期的艰苦探索,在诗歌艺术上已经有了极为丰富的积累,举凡炼字、构句、谋篇等技巧,声韵,对仗等格律,都不再是他表情达意的障碍或束缚,而是他能得心应手地运用的手段。唯其如此,他才可能达到"凌云健笔意纵横"的老成境界。

    有一个问题需作一些补充说明。元人方回论杜甫晚期诗说:大抵老杜集,成都时诗胜似关辅时,夔州时诗胜似成都时,而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一节高一节,愈老愈剥落也。(《瀛奎律髓》卷一○)

    山谷论老杜诗,必断自夔州以后。试取其自庚子至乙已六年之诗观之,秦陇剑门,行旅跋涉,浣花草堂,居处啸咏,所以然之故,如绣如画。又取其丙午至辛亥六年诗观之,则绣与画之迹俱泯。赤甲白盐之间,以至巴峡、洞庭、湘潭、,莫不顿挫悲壮,剥落浮华。(《程斗山吟稿序》、《桐江集》卷一)

    方回的话立论过偏,我们不认为杜诗完全是"一节高一节",尤其不认为"湖南时诗又胜似夔州时",其实黄庭坚论社诗也并未"必断自夔州以后",但我们觉得方回说杜甫晚期诗"剥落浮华"是很有眼光的。"剥落浮华"与"平淡"的意思很接近,但是前者更具体、更准确地说出了杜甫晚期诗歌的美学特征及其由来。诚然,杜甫在夔州乃至在湖南的诗作中并不是没有高华遒丽、工稳深密的作品,律诗如《秋兴八首》、古诗如《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寄韩谏议注》等,都堪称"如绣如画"。然而杜甫晚期诗的主要倾向确是"剥落浮华",也就是洗净了绮丽风花,也就是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从绮丽到"剥落",从绚烂到平淡,是艺术境界的升华,正如温度极高的火焰反而呈淡青色一样。我们这佯说并不意味着轻视或否定绮丽、绚烂,并不意味着轻视或否定杜甫的前期诗歌,因为晚期杜诗与前期杜诗在艺术境界上的关系是发展、超越而不是抛弃、否定,前期杜诗遒丽、精工、法度森然,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后期杜诗恣肆、朴野、挥洒如意,已臻于老成的境界。前者与当时整个诗坛的风会比较一致,后者则更多地体现着杜甫艺术成就的独到之处。我们知道,六朝诗歌的主要艺术成就是声律丽辞,所以在整体上呈现绮丽的风貌。初、盛唐诗人虽然对此有所批判、扬弃,但初、盛唐诗在骨力渐趋遒劲的同时仍保持着色泽秾丽的外貌。所以我们认为,杜甫晚期诗风的转变不仅仅是对他自己的超越,也是对整个时代的超越。从诗歌史的角度来看,杜甫晚期诗的老成境界是对六朝诗及继承六朝诗的初、盛唐诗的超越,并体现了中、晚唐诗乃至宋诗的发展趋势。典型地体现了宋诗特征的黄庭坚对杜甫的夔州诗予以高度评价,论诗坚守"选诗"法度的朱熹对夔州诗持批评态度,原因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