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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结构:"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2/2)

杜甫评传作者:杜甫评传 2017-02-13 11:47
点,由于律诗的结构是与诗律密不可分的,我们将在第四节中再予论述。① 杜诗结构还有其他特点,如沈德潜《说诗日卒语》卷上就指出杜诗有"倒插法"、"透过一层法"、"突接法",限于篇幅,本书仅论其荦荦大者。

    前出塞九首

    其一

    戚戚去故里,悠悠赴交河。公家有程期,亡命婴祸罗。君已富土境,开边一何多!弃绝父母恩,吞声行负戈。

    其二

    出门日已远,不受徒旅欺。骨肉恩岂断?男儿死无时。走马脱辔头,手中挑青丝。捷下万仍冈,俯身试摹旗。

    其三

    磨刀呜咽水,水赤刃伤手;欲轻肠断声,心绪乱已久。丈夫誓许国,愤惋复何有?功名图麒麟,战骨当速朽。

    其四

    送徒既有长,远戍亦有身。生死向前去,不劳吏怒嗔。路逢相识人,附书与六亲。哀哉两决绝,不复同苦辛!

    其五

    迢迢万里余,领我赴三军。军中异苦乐,主将宁尽闻?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其六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人亦有限,立国自有疆。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

    其七

    驱马天雨雪,军行入高山。径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间。已去汉月远,何时筑城还?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

    其八

    单于寇我垒,百里风尘昏。雄剑四五动,彼军为我奔。虏其名王归,系颈授辕门。潜身备行列,一胜何足论!

    其九从军十年余,能无分寸功?众人贵苟得,欲语羞雷同。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这组诗是杜甫乐府诗中的名篇,前人和今人已论之甚详,我们在这里只准备分析它的结构。首先,九首诗虽然都能单独成篇,但合起来却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浦起龙说:"如此九首,可作一大篇转韵诗读。"(《读杜心解》卷一)杨伦说:"九首承接只如一首,杜诗多有此章法。"(《杜诗镜铨》卷二)他们都指出了这一点。九首所写的是一位兵士从军赴边的全过程:第一首写被迫从军、离家赴边;第二首写上路后的遭遇及习武情形;第三首写途中的感触、思绪;第四首写途中被官长驱迫与自己对家人的思念;第五首写初到边关的见闻、感受;第六首叙述自己对边地战争的看法;第七首写在边地从戎之艰辛及思归之情;第八首写与敌方接战获胜之情景;第九首写自己报国之志愿,且斥边将冒功邀赏之行径。不但在情节的发展上层层推进,脉络清晰,而且所塑造的这位兵士的人物性格也逐步展开,渐趋丰满:从苦闷、压抑到仿惶、愤慨再到坚毅、谦逊,其成长的过程交代得十分清楚。在逐步深化主题的过程中,诗人又时时注意前后呼应,如第三首中的"战骨当速朽"、第五首中的"我始为奴仆"分别与第二首中"男儿死无时"、"不受徒旅欺"相照应,前者说明兵士死亡预感的加深,后者强调其失望心理的复现。又如从"功名图麒麟"、"几时立功勋"到"一胜何足论"、"能无分寸功",兵士对于功名的态度经历了极其复杂的变化。这些地方都可谓是细针密线,充分体现了杜诗联章诗章法之严密。其次,这组诗的结构虽然严整,但绝不是平铺直叙、毫无变化。前五首写赴边途中的经历,后三首写到达边关后的军中生活,都以叙事为主,抒情为辅,唯独第六首忽发议论,在写法上有一个极大的变化。还有,在情节不断推进的过程中,诗人的感情和辞气却是抑扬交替、错落有致的,简而言之,第一首抑,第二首扬,第三首先抑后扬,第四首抑,第五首先抑后扬,第六首先扬后抑,第七首抑,第八首先扬后抑,第九首先抑后扬。语气的抑扬顿挫对人物内心百感交集、抑塞历落的心理变化起了很好的渲染作用。

    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

    其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皱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其二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腔。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

    其三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前飞鹅后鸧,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其四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扁舟欲往箭满眼,杏杏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其五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呜呼五歌兮歌正长,魂招不来归故乡。

    其六

    南有龙兮在山湫,古木枝相樛。木叶黄落龙正蛰,蝮蛇东来水上游。我行怪此安敢出,拔剑欲斩且复休。呜呼六歌兮歌思迟,溪壑为我回春姿!

    其七

    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三年饥走荒山道。长安卿相多少年,富贵应须致身早。山中儒生旧相识,但话宿昔伤怀抱。呜呼七歌兮悄终曲,仰视皇天白日速。

    正象杜甫的单篇七古的章法比五古更为奇崛顿挫一样,他的联章七古的结构也更多地呈现出跳荡变化的特点。《同谷七歌》这组诗在结构上也是精心安排的,浦起龙指出:"七首皆身世乱离之感。徧阅旧注,疑后三首复杂不伦。杜氏连章诗,最严章法,此歌何独不讲?及反复观之,始叹其丝丝入扣也。盖穷老作客,乃七诗之宗旨,故以首尾两章作关照,余皆发源首章,条疏于左:一歌,诸歌之总萃也。首句点清'客'字。'白头'、'肉死',所谓通局宗旨,留在未章应之。其'拾橡栗',则二歌之家计也。'天寒'、'山谷',则五章之流寓也。'中原无书',则三歌、四歌之弟妹也。'归不得',则六歌之值乱也。结独一'哀'字、'悲'字,则以后诸歌,不复言悲哀,而声声悲哀矣。故曰诸歌之总萃也。"(《读杜心解》卷二)的确,第一首是全诗的总括,以后六首前后贯串,给人以很强的整体感。可是这组诗更值得注意的结构特点是变化神妙,不可端倪。施补华说:"《同谷七歌》,首章'有客有客',次章'长镵长镵',三章'有弟有弟',四章'有妹有妹',皆平列。五章'四山多风',忽变调。六章"南有龙兮',又变调。七章忽作长调起,以航骸之词收足。有此五、六章之变,前四章皆灵。有七章长歌作收,前六章皆得归宿,章法可学。然二章'长镵长镵'与'弟'、'妹'不类,又不变之变。"(《岘佣说诗》)施氏指出其章法多变很对,可惜他仅仅从字句上着眼,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地方:第一,七首诗都是前六句押一个韵,至后二句忽然变韵,其中一、五两首从厌声韵变为平声韵,三、四两首从平声韵变为厌声韵,第七首从上声韵变为人声韵,只有第二首是在去声内转韵,第六首是在平声内转韵,韵脚的多变使全诗的声调忽抑忽扬、忽徐忽疾,很好地配合了抑塞历落的感情变化。第二,七首诗的内容多变,一、二两首都是实写自己目前的处境;三、四两首忽然将思绪抛向远方的弟妹;多为想象之语;后三首又回到眼前,然改以抒感为主。第六首的情形尤其值得注意,因为其它六首都用赋体,唯独此首用比兴手法写成。潘柽章曰:"前后六章,皆自叙流离之感,不应此章独讥时事。此盖咏同谷万丈潭之龙也。龙蛰而蝮蛇来游,或自伤龙蛇之混,初无指切。"(《杜诗博议》,《杜诗详注》卷八引)认为如果第六首是用比兴体讥刺时事,就与其它六首不同,所以硬把它释成也是咏当地实景。其实正如王嗣奭所云:"山有龙湫,因之起兴,大抵以龙比君,而蝮蛇以比小人或乱贼,非实事也。盖此时蛇龙俱蛰矣。"(《杜臆》卷三)岁暮天寒,安能有蝮蛇在水上游!不管此处的"蝮蛇"是指李辅国等奸邪还是史思明等叛将,①它毫无疑义是想象之词,比兴之体。杜甫在总体上是"自叙流离之感"的,《同谷七歌》中插入"独讥时事"的第六首,正是有意要打破结构上的整体划一,这是杜甫联章诗章法的一大特点,《前出塞九首》中第六首的忽发议论体现了这一点,第一章中所引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中的九首诗部泛咏山林景物,唯独第三首专咏一种绝域异花,也体现了这一点。这种写法能在组诗的严整结构中掺入错落有致、一多对比的因素,从而使全诗摇曳生姿。①胡应麟说:"《七歌》亦仿张衡《四愁》,然《七歌》奇崛雄深,《四愁》和平婉丽。汉、唐短歌,各为绝唱,所谓异曲同工。"(《诗薮》内编卷三、清人申涵光说:"《同谷七歌》,顿挫淋漓,有一唱三叹之致,从《胡前十八拍》及《四愁诗》得来,是集中得意之作。"(《杜诗详注》卷八引)这些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更应该指出的是社诗的独创性,尤其是奇崛顿挫的结构不但与顺着东南西北的方向铺陈的《四愁》诗大异其趣,而且比按着时间顺序叙事的《胡前十八拍》更为变化莫测,体现了杜甫对诗歌结构的惨淡经营。

    沈德潜说:"少陵歌行,如建章之宫,千门万户,如矩鹿之战,诸侯皆从壁上观,膝行而前,不敢仰视。如大海之水,长风鼓浪,扬泥沙而舞怪物,灵蠢毕集。"(《说诗晬语》卷上)这一风格描述的主要对象就是杜诗那种严整细密又波澜起伏,法度森然又变化莫测的结构,这种结构在杜诗的七古中体现得最为淋漓尽致,但在其它诗体(如五古、五排)以及组诗中也有所体现。从语言、意象到结构,杜甫在诗歌艺术的不同层面上都付出了巨大的① 《钱注杜诗》卷三引吴若本性以为这是指李辅国等逼迫玄宗事,浦起龙则认为指"史孽寇逼"(《读杜心解》卷二),我们倾向于后一种看法。

    ① 程千帆师对此有精辟的分析,见《古典诗歌描写与结构中的一与多》(载《古诗考索》)。努力,取得了惊人的造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