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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潼关诗兴:动乱时代的历史图卷(2/2)

杜甫评传作者:杜甫评传 2017-02-13 11:47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王朝的经历,赞美忠臣除奸之义举,且希望唐室由此走向中兴。对于这一段议论,后入争论甚烈,主要集中于下面几点:首先是"奸臣竟葅醢,同恶随荡析。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几句,古人认为夏桀、殷纣和周幽王都是因女宠而亡国的,(夏桀宠爱妹喜,殷纣宠爱妲己,周幽宠爱褒姒)②杜甫觉得马鬼事变时赐杨妃自尽说明唐玄宗与他们不同,所以能够中兴。仇兆鳌云:"此借鉴杨妃,隐优张良娣也。"(《杜诗详注》卷五)这种观点似乎求之过深,因为张良娣其人虽然后来恃宠窃权,与李辅国狼狈为奸,但此时恶迹未彰,况且她刚至灵武时还颇有美德,"产子三日起,缝战士衣。上止之,对曰:'此非妾自养之时。'"(《资治通鉴》卷二一八)所以杜甫不会于此时把她与杨妃相比,在此诗字句中也看不出有这一层意思。宋人魏泰曰:"唐人咏马鬼之事者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曰:'官军诛佞悻,天子舍妖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清日自无辉。"白居易:'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皆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噫!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意拙,已失臣下事君之礼也。老杜则不然: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殷衰,中自诛褒妲。'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死,官军何预焉!"(《临汉隐居诗话》)这种说法强调杜甫的"事君之礼",但是诗中明明有"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之句,如何能说"官军何预焉"?我们认为杜甫确有为玄宗曲词回护之用意,但前提是不违背基本的历史事实,而且"中自"二字极其微妙,回护之中仍含隐讥。杜甫之所以要为玄宗回护,是因为他怀有唐室中兴的强烈愿望。杜甫是经历了开元盛世的人,他对玄宗怀有很深的感情,况且在叛军凶焰尚炽的形势下,对皇帝作大多的批判也是不妥当的。刘禹锡和白居易生活于五十年之后,他们对玄宗不会怀有如杜甫一样的感情,所以不宜把他们咏马嵬事变的诗与杜诗作简单类比。其次是"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微尔人尽非,于今国犹活"四句,浦起龙对之大为不满,说:"玄礼为亲军主帅,纵凶锋于上前,无人臣礼。老杜既以'诛褒妲'归权人主,复赘'桓桓'四语,反觉拖带,不如并隐其文为快。"(《读杜心解》卷一)这一段话纯从封建君臣名分的角度出发,毫无道理。试想当日如无陈玄礼,安能诛杨妃?既然陈玄礼在马嵬事变中起了那么重要的作用,作为"诗史"的杜诗岂能避而不写?浦氏之言恰恰从反面证明杜甫的见识在封建社会中是高人一筹的。第三是"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二句,历来诗家对之均未注意,惟胡小石先生《杜甫<北征>小笺》中认为其中含有玄、肃内禅之隐微,理由是大同殿、白兽门皆与肃宗无关而与玄宗有关:大同殿不但为玄宗朝见大臣之所,而且高力士曾在其中劝告玄宗不可以大权付与李林甫;而白兽门则为玄宗兴兵诛韦后所攻之门。我们认为这种分析也求之过深,玄宗与高力士当年在大同殿的谈话,身为布衣的杜甫多半是不得② 宋人胡仔云:"疑夏字为误,当云商、周可也。"(《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二)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则改"褒妲"为"妹妲",浦起龙亦云:"本应作妹、妲??痛快疾书,涉笔成误。"(《读杜心解》卷一)其实正如李因笃所云:"不言周,不言妹喜,此古人互文之妙,正不必作误笔。"(《杜诗镜铨》卷四引)

    而知的。至于说大同殿、白兽门与玄宗有关而与肃宗无关,其实也并无深义,这二句诗不过是说长安陷落后宫殿宫门皆寂寞凄凉而已,由于安史乱前玄宗是皇帝,此处当然只能提与玄宗有关之宫殿宫门。如果要提与肃宗有关者,那就只能写太子东宫,但东宫又怎么能代表朝廷呢?肃宗与玄宗的关系后来虽然极度恶化,但在长安克复、玄宗还都前尚无显迹,杜甫即使有所察觉,在主题为希望唐室中兴的《北征》中也不会予以讥刺的。

    基于上面的分析,我们认为对于《北征》的总体评价以胡小石《杜甫<北征>小笺》为最确切:《北征》为杜诗中大篇之一。盛唐诗人力破齐梁以来宫体之桎梏,扩大诗之领域,或写山水,或状田园,或咏边塞,较前此之幽闭宫闺低回思怨者,有如出永巷而骋康庄。至杜甫兹篇,则结合时事,加入议论,撤去旧来藩篱,通诗与散文而一之,波澜壮阔,前所未见,亦当时诸家所不及,为后来古文运动家以"笔"代"文"者开其先声。至德二载(757)九月,元帅广平王李俶统率唐军及回纥、西域之众共十五万人进至长安城西,准备与叛军决战。杜甫闻讯,作《喜闻官军已临贼境二十韵》。九月癸卯(二十八日),唐军克复长安,十月壬戌(十八日),又克洛阳。十月丁卯(二十三日),肃宗还长安。杜甫闻讯,作《收京三首》。十一月,杜甫携家离开鄜州,返回长安。十二月,凡陷贼官以六等定罪,杜甫的故友郑虔虽曾在陷于洛阳时以密章达灵武,但还是被远谪为台州(今浙江临海)司户参军,仓卒上路,连杜甫都未及赶来送行。这使杜甫十分伤心,作《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中有"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的沉痛句子。

    乾元元年(758)春,杜甫在长安过着比较闲暇的生活。此时杜甫仍任左拾遗,贾至任中书舍人,王维任太子中允,岑参任右补阙,他们常常作诗唱和。但其实杜甫的心情并不愉快,微薄的俸禄使他的生计仍很窘迫,总是觉得街头的酒价太贵,偶尔得到了几百个钱,便邀请好友毕曜同买一醉。当然为了解闷消愁,他还是常到曲江去饮酒,甚至典当春衣以偿酒债。花飞蝶舞的风光使他感韶光易逝,人生短促,心头便产生莫名的惆怅。然而,当时唐帝国的形势却颇为可喜。唐军收复长安、洛阳后,安庆绪率残军退守邺城(今河南安阳)。到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史思明奉表归降,"虽相州(即螂城)未下,河北率为唐有矣。"(《资治通鉴》卷二二○)前方的捷报冲散了杜甫心头的愁闷,他喜不自禁地写下了《洗兵马》:①

    中兴诸将收山东,捷书夜报清昼同。河广传闻一苇过,胡危命在破竹中。祗残邺城不日得,独任朔方无限功。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肉葡萄宫。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过崆峒。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成王功大心转小,郭相谋深古来少。司徒清鉴悬明镜,尚书气与秋天杳。二三豪俊为时出,整顿乾坤济时了。东走无复忆鲈鱼,南飞觉有安巢鸟。青春复随冠冕入,紫禁正耐烟花绕。鹤驾通宵风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攀龙附风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汝等岂知蒙帝力?时来不得夸身强。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于房。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遇风云会,扶颠始知筹策良。青袍白马更何有,后汉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不知何国致白环,复道诸山得银瓮。隐士休歌紫芝曲,词人解撰河清颂。田家望望惜雨干,布谷处处催春种。淇上健儿归莫懒,城南思妇愁多梦。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这首诗"喜跃之象浮动笔墨间"(《杜臆》卷三),诸家多认为其主旨是歌颂唐帝国中兴的局面,独钱谦益认为不然:"《洗兵马》,刺肃宗也。刺其不能尽子道,且不能信任父之贤臣,以致太平也。??故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盖至是而太平之望益邈矣。呜呼伤哉!"(《钱注杜诗》卷二)钱氏此论在清代受到诸家痛斥,如潘耒云:"《洗兵马》一诗,乃初闻恢复之报,不胜欣喜而作,宁有暗含讥刺之理。上皇初归,肃宗未失子道,岂得预探后事以实之?"(《杜诗详注》卷六引)浦起龙亦严辞驳斥,潘、浦二人还对钱氏人品进行了攻击。平心而论,钱氏看出此诗中隐含讽刺肃宗之意是颇具眼光的,但他把全诗主旨理解为讥刺肃宗则大谬不然。浦起龙将此诗理解成"忻喜愿望之词"(《读杜心解》卷二)大体上是正确的,但他无视诗中的讽刺则显然是为尊亲讳而且以已之意揣测老杜之心。我们认为,此诗中"鹤驾通宵风辇备,鸡鸣问寝龙楼晓"等句确如杨伦所云,"语亦以颂寓规,盖移仗事虽在后,而是时张、李用事当已有先见其端者。"(《杜诗镜铨》卷五)诗人对玄、肃父子间的矛盾是有所了解的,但事涉君主,不宜公然讽刺而已。同样,"寸地尺天皆入贡,奇祥异瑞争来送"几句亦是"以颂寓规"。"攀龙附风势莫当,天下尽化为侯王"几句则是对当时趋炎附势、无功受禄的好佞小人的严厉斥责,"京师皆骑汗血马,回纥肉葡萄宫"二句是对朝廷借兵异族的短视措施的微辞讽谏,其义甚明,不用多说。然而,尽管有上述的讽刺之意,此诗的主旨仍是歌颂而不是讽刺,它的基调是欢欣而不是忧伤。诗人对于唐军势如破竹地推进的大好军事形势、贤臣良将齐心合力以振国势的大好政治形势感到欢欣鼓舞,觉得唐室中兴的时刻已经来到了。"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二句决非如钱笺所云是"太平之望益逸矣",而是诗人最殷切的愿望,这个愿望显然是与"淇上健儿"和"城南思妇"密切相关的,事实上它也正是饱经战乱之苦的广大人民的共同愿望。正因为此诗包含着对于当时政治的批评、讥刺,又表达了人民的感情、愿望,所以它决非一般意义的歌功颂德之词,而是一首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的中兴颂歌。可惜诗人对国家和人民的命运的美好祝愿并未变成现实。

    乾元元年六月,房琯被贬为豳州刺史,与房琯关系密切的严武等人也被贬外任,杜甫也被贬为华州(今陕西华县)司功参军。日益衰老的诗人从金光门走出长安,想到去年四月自己就是经过此门逃归凤翔的,不禁感慨万千。他勒住马久久地回望着皇城的千门万户,也许意识到自己的政治生涯从此就结束了。而事实也是杜甫再也没有回到朝廷中去。

    杜甫来到华州,正逢七月酷暑,蝇蝎扰人,文书堆案,使人难以忍受。

    但他的诗兴却没有因此而减退,在任华州司功参军的一年时间里作诗颇多,而且又恢复了注视社会,反映现实的创作倾向。

    留花门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阀。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公主歌黄鸽,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长戟鸟休飞,哀前曙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

    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秋,①即杜甫到华州后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不顾后患,借兵于回纥,造成了异族大军屯于关辅地区的严重局势。为了迅速收复长安,肃宗竟与回纥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资治通鉴》卷二二○)公然同意回绝兵大肆抢掠。对于这种形势,杜甫深为忧虑,早在《北征》诗中已隐约言之,而《留花门》一诗更是专门为此而作。王嗣爽云:"不得已而用之,如何可留?题曰《留花门》,病在留字。"(《杜臆》卷二)此解甚确。杜甫对于朝廷的权宜之计深以为非,对于回绝兵骚扰人民的罪行深感愤怒,对于回纥日后将侵扰唐王朝的后患深感不安。王夫之曰:"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躁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读通鉴论》卷二三)后代史家的称引,说明杜甫的《留花门》诗确实具有"诗史"的性质。

    乾元元年冬,杜甫前往洛阳,探望阔别多年的亲旧及陆浑庄故居。二年(759)正月,史思明自称大圣燕王于魏州(今河北大名)。二月,史思明引兵南下以救邺城之围。其时,郭子仪等九节度使率二十万大军围邺城已有数月,因诸军无统帅,城久不下。三月壬申(初六日),唐军与史思明叛军决战于安阳河之北,唐军大溃,郭子仪军退保洛阳。洛阳士庶惊骇,逃奔山谷。杜甫也于此时匆匆离开洛阳返回华州,途中看到惊魂稍定的人民又一次受到战乱的威胁,连未成年的男孩和白发苍苍的老妇也被强迫入伍,于是他写出了名垂千古的"三吏"、"三别"。先看"三吏":①

    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潼关吏① 此从浦起龙说(见《读杜心解》卷一)。案:今人多从仇兆鳌说,系此诗于乾元二年(759)秋,时杜甫已至秦州(如冯至《杜甫传》、陈贻焮《杜甫评传》)。仇氏认为诗中"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二句指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复取大梁、陷洛阳事,故此诗当作于二年九月之后。浦起龙则认为"杂种"乃指回纥,且二年秋杜甫已入秦州,"辽远叫阍,甚无当也。"我们同意浦说,并补充理由如下:此诗中所写到的回纥事迹皆在元年秋之前,巨据《资治通鉴》卷二二一所记,乾元二年三月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回纥军亦同时溃败。四月,回纥毗伽阙可汗卒,长子叶护被杀,国人立其少子,且欲以宁国公主力殉。八月,宁国公主归唐。如果杜诗作于二年秋,不可能对上述事实毫无反映,也不会再说"花门既须留"了。① 旧本杜诗"三吏"的次序多为:《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而杜甫自洛阳返华州的路线应是先至新安(今河南新安),继至石壕村(在今河南陕县),后至潼关,故改以《潼关吏》置于最后。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栽,千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新安吏》写的是诗人在新安县道上看到官吏把未成年的"中男"强征入伍的情景,从诗人与官吏的问答中,可以得知成年的"丁男"早已被抓尽了,所以身材矮小的男孩也得去当兵。"肥男有母送"以下四句,叙事极简而寄情极深,正如王嗣爽所分析的:"此时瘦男哭,肥男亦哭,肥男之母哭,同行同送者哭。哭者众,宛若声从山水出,而山哭水亦哭矣!至暮,则哭别者已分手去矣,白水亦东流,独青山在而犹带哭声,盖气青色惨,若有余哀也。"(《杜臆》卷三)真是满目凄惨!后面十六句是诗人对"中男"的安慰之词,尽管人民遭受到如此的痛苦,但平叛战争是一定要进行下去的,所以诗人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愤怒,说了一番宽慰和勉励的话。不难想象,诗人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情是何等的矛盾、痛苦。

    《石壕吏》写的是诗人投宿石壕村时见到的一幕人间惨剧。仇兆鳌评曰:"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杜诗详注》卷七)面对着这样的现实,诗人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严辞痛斥:"有吏夜捉人!"官吏不再是在白天公然前来,而是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潜至;也不再是按帖选丁,而是不分男女老幼地捉人。"夜捉人"三字就是对这种鬼蜮伎俩的揭露。由于石壕村这户人家的遭遇太惨酷了,诗人再也无法对跳墙逃走后又归来的老翁说出什么宽慰的话,诗至"独与老翁别"遂戛然而止,但是"语声绝"而"如闻泣幽咽",千百年来它一直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新安吏》与《石壕吏》都是写官府征丁之事,《潼关吏》则从被征来的士卒艰苦地筑城写起。潼关是长安的屏障,三年前安禄山攻陷潼关,玄宗就仓皇西奔了。也许是接受了三年前的教训,也许是邺城溃败后形势紧张,如今的潼关城修筑得十分坚固。但是当潼关吏向杜甫夸耀城防之坚时,杜甫还是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要让三年前的悲剧重演。对于"三吏"这组诗,明人张綖评曰:"凡公比等诗,不专是刺。盖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则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则慰之哀之。若《兵车行》,前、后《出塞》之类,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类,则慰也;《石壕吏》之类,则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则所以慰哀之者,是亦刺也。"(《杜诗详注》卷七引)杜甫在当时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对于唐王朝平定叛乱、维护国家统一的战争,他是坚决拥护的。但是对于百姓为支持这场战争而作出的惨重牺牲,他又是极为同情的。对于发动叛乱的安史之流,他当然是切齿痛恨,而对于酿成灾祸却不管人民死活的统治者,他也感到无比的愤慨。这就是杜甫写"三吏"时的复杂心态。我们再看"三别":

    新婚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仓皇。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垂老别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无家别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溪。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新婚别》"一篇都是妇人语,而公揣摩以发之。"(《杜臆》卷三)

    仇兆鳌解曰:"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

    '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一字一泪。"(《杜诗详注》卷七)在古代,刚过门的新嫁娘多半与丈夫过去没见过面,要开口说话总是很羞涩的,此诗中所写的"我"亦是如此。可是他们"暮婚晨告别",丈夫被迫前往"死地",她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絮絮叨叨地向丈夫倾吐衷肠,诉说自己的伤心和失望,谁料到新婚之后就是生离死别!可是这又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妇女,她深知平叛战争的必要性,所以又鼓励丈夫努力作战,勿以新婚为念。《诗·卫风·伯兮》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形容妇女在丈夫出征后无心梳妆。而这位新娘的行动更为果断决截,她为了向丈夫表白忠贞不渝的爱情,当着丈夫的面就洗去脸上的脂粉,而且发誓不再穿那套丝绸的嫁衣,而对于她这样的贫家女来说,置办一套嫁衣是多么不容易啊!此诗以比喻起,以比喻结,酷肖一位农村妇女的口吻,而语气则从吞吞吐吐变为斩钉截铁,虽然全诗皆为新娘自述,但诗人对人民的同情、敬佩也充溢于字里行间。

    《垂老别》通篇皆作者翁之语。这位老翁已经为国家献出了亲人,他的儿孙都已阵亡,现在他以垂暮之年被征入伍,与其老妻依依惜别。他本来已经很衰弱了,走路需要扶杖,现在竟然投杖从军,连同行的征夫都为之辛酸。他与老妻的分别无疑是死别,但两人还是互相怜惜,他可怜老妻天寒衣单,老妻劝他努力加餐。他强自振作,宽慰老妻说自己不会马上遇到危险,又指出当前正是遍地烽火,自己安能置身于外?诚如浦起龙所析,这段话"忽而永诀,忽而相慰,忽而自奋,千曲百折。末段又推开解譬,作死心塌地语,犹云无一寸干净地,愈益悲痛。"(《读杜心解》卷一)此诗写情缱绻悱恻,心事曲折、细微,酷肖老人口吻。与《新婚别》中的新娘一样,这位老翁的形象中也倾注着诗人的同情和敬佩。

    上面二诗中的主人公虽然遭遇不幸,但总算还可以对亲人倾诉一番,而《无家别》中的主人公则更加悲惨,他连个告别的对象都没有,只好在第二次被征入伍时喃喃自语。他早就当兵上了前线,因战败后回到家乡,发现家乡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虽然如此,他还是开始辛勤地耕作,没想到县吏一旦知道他回来了,又把他召去当兵。由于他已无家可别,所以说"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去远去近,对他来说已没有不同了!语似旷达而情更悲痛。他又想到长年生病的母亲委骨沟谿已经五年,生不得养,死不得葬,彼此抱恨终身。于是他悲愤地诘问:"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浦起龙云:"'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读杜心解》卷二)的确,"何以为蒸黎"的诘责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对这场战乱负最大责任的封建统治者!"何以为蒸黎"是千百万苦难的人民通过杜甫之笔发出的责问,是杜甫代表人民对封建统治者提出的强烈控诉!

    杨伦曰:"'三吏'兼问答叙事,'三别'则纯托为送行者之词,并是古乐府化境。"又曰:"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苕华》、《草黄》之哀,不过是也。乐大《古乐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出,而语稍平易,不及杜之沈警独绝矣。"(《杜诗镜铨》卷五)"三吏"、"三别"虽然写法各异,但它们都是继承、发扬了汉魏乐府优秀传统的杰出诗篇。"三吏"、"三别"极其深刻、极其生动、极其典型地刻划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民的精神面貌,在思想意义和艺术造诣两方面均达到了古代乐府诗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杜甫本人的创作过程中,"三吏"、"三别"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里程碑。从《兵车行》、《丽人行》到"三吏"、"三别",诗人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从而攀上了唐代现实主义诗歌的顶峰。

    王嗣奭评"三吏"、"三别"曰:"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载之泪。"(《杜臆》卷三)①只有杜甫这样忧国忧民的诗人,又亲眼看到了那样的乱离现象,才能写出这组催人泪下的诗来。诗人晚年漂泊夔巫时回忆说:"曾为椽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可见杜甫自己对这些诗十分珍视。而对于文学史来说,杜甫在安史乱起后三年间的"诗兴"和诗作都是永远值得珍视的。

    ① 王嗣奭此论不包括《潼关吏》,可能是由于他认为《潼关吏》非作于此时。在《杜臆》中,《新安吏》等五首皆列于卷三,独《潼关吏》一首列于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