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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贴北京(2/2)

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2017-02-13 11:24
,内外城无数街道胡同与名胜古迹都还蕴含着古都风貌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弄出那么多的洋味儿,而且还不是古典的西洋味儿,主要是些西方现代派与后现代派的洋味儿,难怪引出了争论:这究竟是发展,还是破坏?

    我对北京的变化心情是复杂的。我居住在北京安定门外护城河边。北京内城有九个门,直到清末甚至民初,这些城门的分工是很明确的,正阳门是皇帝专用,其他如朝阳门是进粮车的,阜成门是进煤车的,东直门是进木材车的,西直门是进载水车的,德胜门是进出兵车的,崇文门是进酒车的,宣武门是出刑车的,那么安定门是专门用来通行什么车的呢?粪车。一点不错,记载分明,很多年里,城里厕坑里掏出的粪便,由粪车从安定门运出,也并不运到很远的地方,像我现在所住的高层居民楼,以及附近若干相似的居民楼,包括一些盖得很华美很气派的写字楼和商厦,以及生意总是好得不得了的麦当劳、肯德基快餐店,所在的地皮几十年前大体上都是粪厂。所谓粪厂,是一种行业,把城里的粪用粪车运到这种地方以后,把车里的粪卸下摊开,利用阳光将其晒干,然后再搜集到一起,卖给种粮食、果树、花木的农民作为肥料。那时候一出安定门便会有一股厚重的粪臭迎人而来,刺鼻熏衣,沾附难除,所以人们能不从那里过就一定不从那里过。那时如果是住在安定门外,一定是最穷最没有办法混得最惨的人。

    我还没有把安定门外当年的真相讲完,几位年轻邻居就捂着鼻子大声喊:“别说了别说了!”但是当一位外地人听说我住在安定门外护城河边时却恭维我说:“呀,我去过那地方,又繁华又美丽,你这人真有福气啊!”

    我从安定门住处的阳台望出去,北京城东、南、西三个方位的天际轮廓线历历在目。三面都有高楼大厦的剪影,东部尤其密集。入夜,远近的霓虹灯光灿烂闪烁。这座城市的生活方式正在发生越来越大的变化,一批又一批的城市居民陆续享受到了抽水马桶,粪厂的历史已经结束并被许多忽略遗忘。对这样的变化我怎么能不拍手称快呢?

    也不能说以往的安定门外一无是处。安定门外曾有一处满井。据明末《帝京景物略》一书载:“出安定门外,循古濠而东五里,见古井,井面五尺……井高于地,泉高于井,四时不落,百亩一润……井傍,藤老藓,草深烟,中藏小亭,昼不见日。”到清朝乾隆时期,《水曹清暇录》一书也还这样记载:“……井高于地,泉平于眉,冬夏不竭。井旁丰草修藤,绿葺葱。士人酌泉设茶肆,游者颇多。”但到晚清的《天咫偶间》一书里,就已经变成“白沙夕起,远接荒村,欲问昔日之古木苍藤,则几如灞岸隋堤,无复藏鸦故迹矣”。一位祖辈定居安定门内的老北京张大哥跟我说,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北京城墙以及安定门等城楼都还大致完好时,他曾在安定门外找到过满井遗址,那里已经搭满了小房子,成为低收入人家的居住点,在一块空地上有口井,井口很高很大,盖着大石板,有位老奶奶跟他说那井叫满井,他从石板缝朝下扔石头,过了约半分钟,听见一种仿佛闷嗽的声音传了上来,说明那井虽然已经绝对不满了,里头毕竟还是有水。

    但现在满井连遗迹也荡然无存了。我曾试着顺护城河往东走了不止五里路,试图寻找到哪怕是一丝丝关于满井的踪迹,可是我看到了价格近一万元一平方米的商品房,看到了大型的建材商场,还有婚纱摄影店,以及一家郁金香洗脚屋……就是没有什么满井。我遇到一位穿着浅绿彩绸衣,手持水红色舞扇的老大妈,显然她是要赶赴河沿绿地参加老年秧歌队的健身活动,我跟她打听满井,她和颜悦色地回答我:“马……什么?普里马斯特超市么?咳,这边没有,您得——”我没听她说完便道谢跑开。

    像满井的消失,以及人们对它的遗忘,这样的变化,能不令我遗憾与惆怅吗?

    北京已经赢得2008年奥林匹克运动会的主办权。为此提出了一个响亮的口号:“新北京,新奥运。”奥运会诚然是新的,北京为什么必得争新弃古?这是某些文化界人士提出的问题。

    刷新北京的努力不是仅仅停留在口号和计划上,而是在紧锣密鼓地加以实施。在北京大北窑一带,原来已经修建了相当高耸的国际贸易中心、嘉里中心等现代派建筑,如今则进一步启动了CBD即北京中央商务区的宏大工程,那里将高楼林立,并可望出现耸入云霄的超高级摩天楼财富大厦,以体现中国真的已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CBD曾被一些传媒昵称为“北京的曼哈顿”。美国纽约“9.11事件”发生后,这种提法才淡化以至消匿。曾有文化界的朋友打电话来,希望我在他们拟就的一份意见书上签名,以阻止这种令“北京不再是北京的”计划实施。我没有参加签名。这些年我乐于自由表达个人独立见解,不想贸然卷入任何群体性的,尤其是具有情绪性的粗糙表态。我看到了报纸上登出的资料,还从电视上看到了CBD总体设计的三维动画,据说那设计刻意避免了曼哈顿的缺失,摩天楼之间保留了开阔的绿地,甚至摩天楼本身也还在平台上设置了绿化带;而且财富大厦等主体建筑是请德国名设计师精心设计的,采取了新简洁主义的手法,很新潮,也很实用。但我的印象却只觉得刻板乏味。抛开那还是不是北京的问题,即使拿到一片空白的地方建造,似乎也还是没有太多视觉上的冲击力与心理上的亲和力。当然,也许功能性很到位。

    大北窑毕竟离**广场已有数公里远,而国家大剧院可就在广场旁,紧挨着人民大会堂和中南海。现在所实施的设计方案是法国建筑师安德鲁的。他设计的外观看去像个透明的大水泡。有更多的文化界人士对此忧心忡忡,甚至是痛若切肤,为此我一天之内接到过五次电话,要求我在表示反对的信件上签名,还接到厚厚的资料,是提供给我用以写文章抨击那个“大尿泡”的。北京的城市面貌以及相关的人文精神真的跌落到了我们为此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的危急关头了吗?奇怪的是,当我看过所有相关资料后,我却很欣赏安德鲁的设计。古老的文明需要注入新鲜的血液。我想到了如今还健在的前门箭楼。这座箭楼是在二十世纪开头时被“八国联军”轰毁后又重建的,重建时并没有“照本宣科”,帮助重建的德国建筑师加大了楼体总体积,在楼身添加了大理石平台栏杆,在楼窗上方添加了拱形檐饰,在楼肚上则添加了体积巨大的装饰性部件,后两项添加物具有与中国古典建筑语汇相异的西洋趣味,但是人们很快接受了这座箭楼,以至到今天许多中国人以为明、清时的前门箭楼就是这么个模样。我讲不出很多的道理,只是觉得安德鲁的设计能给古老的北京增色,就像上海浦东的金茂大厦给上海大大地增色了一样,或许那增色添彩的程度还会大大超过。

    于是我对北京实施中的CBD和国家大剧院的相反态度被一位文化界朋友斥为“机会主义”。在北京的城市发展问题上我没有什么主义。但我对北京的深厚感情促使我抓紧一切机会促进它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求得和谐之美。

    北京很大,很丰富。从1999年秋天起,我在东北郊农村一处开辟了一间用于休憩与写作的书房,因为是在温榆河边,所以把它称为温榆斋。今年夏末秋初我有意沿着离我最近的温榆河漫游,并且画了不少水彩写生。我这才发现离城不过二十多公里的温榆河畔还能找到若干自然植被丰茂的富有野气的河段,这真让我欣喜。只是温榆河水的气味不好,有些河段的气息恶臭难闻。但是已经有了很具体的治理计划,将关闭一百多处市区通过来的排污口,并全面进行清淤。治理后的温榆河流域两岸将有宽达二百米的人工绿化带。人工绿化措施当然要拍手欢迎,但我最关心的还是对既有自然植被生态的维护滋养。昨天我到了一处隐秘的河湾,是一位小村里的小伙子带我从杂草树丛中摸过去的,一群花喜鹊从芦苇丛里窜飞而去,蒲草的长叶仿佛美女的秀发在微风里摇曳,还有些蒲棒没有熟裂化为飞絮,村民唤作“人儿菜”的野蓼开出串串红紫的花穗,据说它初春的嫩芽用开水焯熟凉拌起来非常可口;河湾里的绿萍忽然荡动起来,原来是一对小野鸭大大方方地游了过来;蜻蜓掠过我们身前,身体上有醒目的蓝色斑点;粗大的榆树旁蜉蝣成团搅动,快活地撞在我们脸上,享受着它短暂的生命……从我们所在的地方,看不到房屋,看不到电线杆,一点城市的迹象也没有。这难道也是北京?啊,有一种非自然的声音渐渐逼近,紧跟着蓝天里出现了银色的飞行物,那是飞机,天竺机场,也就是目前北京惟一的国内兼国际民用航空港就在附近,大概离这个小河湾顶多也不过三公里。我找块石头坐下来,打开画夹子,并且用唱歌般的调子说:“这也是北京……”

    选自《山花》,200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