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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林城中的一个小庭园(2/2)

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2017-02-13 11:24
 今天是“爱莲堂”的节日。古色古香的中国式红木条几上,花架上,八仙桌上,摆满了许多出奇制胜的盆景。雀梅、三角枫、鸟不宿、五针松、六月雪、米叶冬青、瓜子黄杨等等,或作悬崖式,或作枝垂式,或作石附式,或作直干式,变幻无穷,令人目不暇接,所有这些园艺作品,今天为了欢迎来访的贵宾,更显得典雅多姿,玲珑剔透。

    周总理坐在一张红木椅上。主人周瘦鹃陪坐在旁边。近处八仙桌旁坐着邓大姐。喝茶,嗑瓜子,闲话家常。

    总理说:周瘦老,你的园艺全国有名,广大群众是喜欢的,国际友人和海外华侨都很赞赏,这也是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嘛。

    总理又说:你有两个园地,一个是园艺,一个是文艺,其实也可算是一个园地吧,都要不断创作新作品呀,要努力为人民多作贡献,人民是不会忘记你的。

    周瘦鹃沉浸在幸福中,随手摘下墨镜,眼角闪动着热泪。他不由想起,解放初期他隐居在苏州故园,思虑多端,迟迟不敢动笔。一天,来了一位客人,进了“爱莲堂”,帽子一脱,声音洪亮地通报道:“周瘦老在家吗?我叫陈毅!”陈毅同志当时是上海市市长,心直口快地责问周瘦鹃:为什么你不写文章?不是年龄问题,不是技巧问题,而是时代问题!跟不上时代,这才是问题所在。真是快人快语。一语道破了刚刚解放时不少老知识分子观望不前的毛病。这话出之于诗人兼将军陈毅之口就更有分量了。

    还有更难忘的一次,六二年在北京开会,**也耳提面命地对他说过:“要写些新东西!”

    是的,新的时代需要更多新的作品。

    现在敬爱的周总理在他家里欢聚一堂,又向他提出了殷切的期望。他将如何在自己的园地里耕作,究竟能对人民作出多少贡献,这只有让作品的本身来答复。

    总理的坐椅靠着厅堂左上角,旁边立着一座长钟。这座很大的落地长钟,钟面的玻璃光可鉴人。钟座形似玻璃长柜,看得见里面银亮的大钟摆庄严地摆动。时间的脚步,今天移动得太快了。数十分钟的幸福时光,转瞬就过去,留也留不住。

    随后,总理回到屋外的庭园里。

    灿烂的黄昏夕照下,周总理由园主人随身陪伴,穿过园中小径。园地不大,而花木繁多,其间山石错落,草坪起伏。紫荆架、牡丹台,芍药圃、荷花池,然后是石砌梅屋。梅开在百花之先,在群芳谱中位居第一。今年的梅花又开得早。斜干的单瓣白梅,半悬崖形的玉蝶梅,形态古怪的朱砂红梅,还有江梅,送春梅和铁骨红梅,以及形若“鹤舞”的盆景珍品绿萼老梅,争妍斗艳,纷纷预报早来的春信。贵宾们在香雪海中穿行,时时停下来驻足观赏,倾听园主人的介绍。

    使人赞不绝口的是山水盆景。那是一盆盆缩小了的中国山水。艺术家胸有丘壑,腹有诗画,师法我国古代画家的大手笔,以古今名画为借鉴,朝夕揣摩,心领神会,遂使宋代范宽的《长江万里图》和元代倪云林的《江干望山图》等名画,具体而微再现在盆景里。

    每一盆盆景如同捕捉了大自然永恒的一瞬间。大自然多么富饶!苔藓鳞皴的古梅,笔立摩天的银杏,嫩叶纷披的垂柳,绝壁悬崖的苍松,直伸不屈的老杉,都是盆景艺术作品最好材料。在许多独创的盆景里,其中有一盆是将四株古柏合栽成组,酷似苏州光福司徒庙里那四株千年古柏的缩影。观赏者疑是进入那个古庙,从盆景里也能使人感到千年古柏的清、奇、古、怪。

    总理看得很仔细,提了许多问题,频频点头赞许。人民喜欢这块小园地,这就说明它对人民是有贡献的。

    终于到了依依惜别的时刻,周总理应主人之请,亲笔在贵宾纪念册留下题词:“一九六三年一月三十一日访周瘦老于苏州爱莲堂。”

    这一家人多么希望,多么希望总理再一次到苏州旅行。总理,再来看看这个小小的园地吧!

    是日,“爱莲堂”前的一株腊梅,花开甚盛,繁花压枝,香韵满园。

    四

    一九七八年岁末,冬天的一个上午。

    多亏一位热情的苏州朋友带路,我才能在园林城中,找到这个小庭园。

    园子在幽寂的小巷深处,长长的青石板道尽头。粉墙剥落,木门虚掩。推门而入,园地里空寂无人。荒芜,凋零,衰落。在冬日淡淡阳光下,一个被遗忘的旧日的花园,有如一个依稀的旧梦。

    我站在门前,迟疑了很久很久,无端感到一阵迷惘。

    这就是当年游人如织的周家花园吗?

    约定与周瘦鹃的夫人见面,不巧她又卧病在床。倘若不是有熟人引路,我几乎不敢相信,这园子曾经也有它绮丽的年华。

    不知哪个深院里,琵琶琮。若有若无的丝弦声,隔墙飘过来。是谁在试唱新曲?著名的苏州评弹,使人回肠荡气。曲调忽然转为激昂,清越飞扬,余音不绝如缕,倏忽间又消失在幽深的长巷外。

    蓦地静息,四周愈显得寂寞。

    半晌,屋内走出一个文静的苏州姑娘,连连表示歉意。这是园主人的女儿。随着她轻轻的步履,我在“爱莲堂”门前停留片刻。人去楼空,景物全非。厅堂被隔开来,住着几户人家。门上似乎还留着被撕碎的封条痕迹,像是一个残存的暴虐印记。

    更多的伤痕在园子里。历史的沉重脚步也在这里跨过。暴风雨以后,百花凋残,荒草丛生。天虽已放晴,枯枝残叶上的雨点,依然往下面滴落。昔日的繁华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凄清的光景。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然而记忆是不会消失的。

    长记得那香韵满园的冬日薄暮,一个多小时的幸福时光,周总理坐过的“爱莲堂”,总理走过的园中小径,总理同园主人的亲切交谈,这一切都历历在目。而岁月如流,当年周总理抱过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已是附近工厂里的一个女工。

    可是,总理称为“周瘦老”的那个戴眼镜的老园丁,再也不可能从花树丛中探身出来迎接客人了。

    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历史风暴,老人一开始并不介怀,听到一点风声,他也处之泰然。记得六三年四月间,朱德同志偕同康克清同志还一起在园子里漫步,在贵宾纪念册上题词留念。真的,叶剑英同志和**同志等都到过他的园子。这花园虽小,历来对人民开放,老园丁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那一年酷热的夏天,园子里渐渐失去了和谐宁静。一批又一批不速之客气势汹汹地闯入他的园地。一张接一张打着叉叉的封条盖上他的屋子。经人劝说,老人颤巍巍地把他一生中创造的盆景精品,大约二三十盆,连夜搬到屋顶阁楼上,祈求安全,祈求庇护。他家里的人发现乐观的老人日趋沉默,以后又变得惊惶不安。

    传闻张春桥在上海点了他的名。那个恶魔在一次会上狰狞地公开叫骂:“什么周瘦鹃这一类无聊家伙哪!专门弄个盆景啊,那还不是搞复辞!”哼,复辟!周瘦鹃心里是明白的,化名狄克的老牌国民党特务分子张春桥,对付他这样一个老头并不难;这支远远射过来的毒箭,更阴险的目的是对着周总理等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

    一天,又有几个暴徒窜上他的阁楼,夺去了他最后的精神宝藏,他用大半生时间苦心经营的园地,他全部的精神财富,遭到无情洗劫。一次毁灭性的抄家,一次致命的打击!在狂暴的侵袭中,藏在楼顶上那些最名贵的盆景被抢走了,有的当场被砸碎。从高楼上砸落下来的盆景,发出令人心碎的声音。老人痛不欲生。

    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一日,周瘦鹃七十四岁,结束了他的垂暮之年。一个老知识分子,毕生在他自己的园地里劳动,临了就这样写完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有多少悲剧的结局,这也是其中一个。

    一阵微风吹过。“爱莲堂”前那株腊梅,蓓蕾满枝。还是那棵老梅树。最初的梅花已经开放。高高的树干,带着一丛繁密的蜡黄色梅花,伸向园子的上空,伸向一望无际的长天碧空,似乎正在向苍天诉说一个过去的故事。

    1979年5月

    选自《榕树文艺丛刊》,1979年第1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