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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风光(2/2)

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作者:中华百年经典散文·吾国吾民卷 2017-02-13 11:24
至少已倾向衰歇了。然而在街上仍容易见到,并且当我被人低声告诉时,我仿佛窥见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而可怕的蜘蛛网,一种更剧烈的白色结晶性的药粉,竟传到这小城市里而且暗暗流行起来了。据说这种药粉常常被一片小纸包着附贴在女人们系袜带的大腿间以散播到许多家庭里去。但这些蜜蜂的腿是从什么地方攫取它们来的?为什么从前这山之国里没有这种舶来品现在却骤然流行起来?我只能以带有冷漠的疑惑的目光注视着那张贴在许多高墙上的严厉的“禁毒条例”。

    此外还有更要使我感到迷惑而难于解释的事,这些诉说着商业的凋零的小市民竟怀念十年前驻扎在这县城里的那个小军阀了。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小军阀,伴着他的名字有一些荒唐的事实与传说。

    他到了这县城不久便把那一圈石头垒成的古城垣拆毁,以从人民的钱袋里搜刮来的金钱,以一些天知道从哪儿来的冒牌工程师开始修着马路,那些像毒蟒一样吞噬了穷人们的家的马路。那时候谁也不曾梦想到世界上有公家估价收买的办法,穷人们只有看着他们的窝被辗车踏过去,怨着命苦,而有钱的人们却以贿赂使工程师的图纸上的路线拐一个弯,或者稍微斜一下,或者另觅一条新途径,保全他们的家宅和祖坟。所以我们现在走着的是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马路。若是坐在人力车上,我们便像一块巨大的石块,上坡时车夫弓着背慢慢的拉,下坡时他们的脚又像中了魔法一样不能停留。

    不过我记得那时富人们也一样蹙着眉头唉声叹气,因为他们虽然可以尽量享用施行贿赂的特权,贿赂要钱,完纳马路捐也要钱,那时的马路捐是一种很重很重的征敛。假若不是那样重,恐怕在层层分肥之后不能剩余一点钱来使马路向前伸展一尺。

    我提起这件事并不是责备那位现在已流落到川省偏僻处的军阀,我倒是想说明他在当时的军人中还算一个维新党。他不仅到了什么地方就拆城墙修马路,而且还礼贤下士。凡是从省外回来的大学生,不管是不是真上过大学,只要穿着一身西服去见他,他便给一个秘书官衔。他先后的姨太太在十人以上;而秘书则恐怕在百人以上。除了另有要职的秘书,大概都无薪俸,只是可以随便叫勤务兵用风雨灯到军部去满满的盛一灯煤油。

    他建筑了一个公园一个图书馆来装饰这小县城。那图书馆骄傲的踞蹲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常时要爬上数十级的使人流汗的石梯,因此冷清得像一座古庙。

    他是一个野心家。他设立一个政治训练学校,想把他统治的区域“系统化”起来,就是说一切行政人员都用受过他训练的人。他对那些未来的县长,教育局长,或团练局长常常举行“精神谈话”。他说他第一步要统一四川,然后顺长江而下,然后将势力向江的南北一分,统一中国。这大概是他礼贤下士的原因。他喜欢人家穿西服,也就是提倡精神振作的意思。为着使这县城里的各色人等短装起来,他曾施行过一种剪刀政策:叫警察们拿着剪刀站在十字街头,遇见着长衫的便上前捉住,剪下那随风飘扬的衣的前后幅。不知为什么这新政策难于彻底实行。总之昙花一现后便停止了。

    然而,已很够了,这些已很够使当时的小市民们蹙着眉头唉声叹气了。自我有知以来,我家乡的人们,在我记忆中都带着愁苦的脸,悲伤的叹息,不过那两三年是他们负担捐税最重的时候,而且他们还有着一种心理上的负担,对于那修马路一类新设施的顽固的仇视。

    现在为什么他们还对那时候怀念,带着善意的怀念?

    是的,那时候这小城市里商业比较繁荣一点。

    我不能不用我自己的解释了……人是可怜的动物,善忘的动物。当我们不满意“现在”时往往怀想着“过去”,仿佛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好日子,虽说实际同样坏,或者更坏。我们便这样的活下去。而这便是人的历史。

    现在让我们在这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马路上再走一会儿吧,让我们再赏玩一会儿这人间风景。颓旧的墙粉剥落的屋舍间有新筑成的高楼;生意萧条的商店里陈列着从上海来的时货;十几年前在街头流浪的孩子们现在已成了商人或手工人,但他们的孩子又流浪在街头,照样的营养不足,照样的脏。为着忍受“现在”这一份苦痛,我们是得把“过去”的苦痛忘记。好在我们能够忘记。

    我记忆里的那一段亲自经历也就有点儿模糊了。

    让我以这回忆来结束我们对这县城的巡礼。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九月的下午,当我享受完了一个礼拜日的悠闲回到学校里去,刚刚踏上了校门外的台阶,便听见一阵连续的机关枪声在河中响起来了。学校的校址临近河岸。最近的交涉冲突我们也稍微知道一点。当我走进饭厅,晚餐已一桌一桌的摆好,突然震撼墙壁屋瓦的炮声怒吼起来了,我们都仓皇的从后门跑出去。在一个低洼的岩脚下我们躲避着。天空蓝得那样安静,但不断的霹雳从山谷反响到山谷。我们看着兵士搬运生锈的大炮到河岸去,一会儿又看着他们搬运受伤的回来。我记不清一直蹲到什么时候我们才回到学校去。但炮声停止后这县城还是在继续着燃烧,巨大的红色火焰在威胁着无言的天空。我们的学校却仅仅毁坏了几个墙壁。那可怕的硫磺弹打在墙壁的石基上没有能够延烧到校内的楼房。

    第二天我和同学们出去看了一条街的灰烬。

    然而我们又看着一些新的建筑物在那灰烬里茁长起来,渐渐的谁也忘记了那一场巨毁,正如忘记一次偶然的火灾一样。由于消防设备不善,这县城里常有一些大小的火灾发生,依据商人们的说法,这县城是越烧越繁荣。至于那次死亡的人民呢,那更比不上被焚毁的屋舍引人注意了。人这种动物实在是太多太多,天然的夭折与人为的杀戮同样永远继续着,永远不足惊奇。

    这县城便是那有名的《怒吼吧,中国》的取景地,现在静静的立在特里查可夫所谓中国的伏尔加河的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