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漫步小说网 > 励志成功 > 高行健文集章节目录 > 高行健《夜游神》一剧的戏剧元意识

高行健《夜游神》一剧的戏剧元意识(2/2)

高行健文集作者:高行健文集 2017-01-10 13:20
莱希特所强调的"被演出意识"或"引证意识",即剧场性,而且是层次替换意识,即二者靠中介相互影响,非此非彼,却又亦此亦彼。一个层次的情节人物能进入另一个层次,即所谓"跨层",本是中国戏曲中经常用的手段,由来已久。随手举一例:关汉卿《蝴蝶梦》第三折本为正旦所唱(元杂剧每一折只能一个角色唱)。到了折末,副角王二忽然唱起来,另一副角指责他:"你怎么也唱起来了呀?"王二说:"这不是曲尾吗?"被演世界与演剧世界规则不同,在此被出乎意料的跨层行为显突出来。

    高行健笔下的跨层,往往用来突现主题性意义。当整个剧在二个互相隔断的演出中展开(这是高行健后期剧常用的手法),突然隔断破裂,出现交流的机会。《对话与反诘》中的男女,与一直在自顾自演哑剧的和尚(可以视为是他们叙述的潜台词)二个演出世界完全互相隔离,双方视而不见。和尚也从来没发出声音,最后"撂倒扫把",男女"闻声愕然,凝视和尚"。这是个非常意味深长的跨层结尾。一旦跨过层,就是一悟。只是在戏中,棒喝提供的顿悟契机,尚没有被这二个执迷的俗人所理解,全剧中止于交流的可能点上。

    惹奈特(Gerard Genette)认为跨层主要为了喜剧效果(Gerard Genette,《Narrative Discourse》,Oxford:Blacknell,1980,p212.),一般说是如此,如中国相声的大量跨进跨出,又如波兰德娄的《六个角色找作者》。但证之高的剧作,完全可以不落臼巢而发人深省,意义深长。甚至跨层本身就是目的,用以揭示被常规掩盖的元戏剧。

    在高行健的近作,即第三阶段诸剧中,演员三重性已发展成戏剧的本体三重性,出现于舞台的既是假戏非真,又是假戏非假;既是真戏非假又是真戏真假。这样就解决了"剧场性"与"假定性"的求真还是求假两难之题。可以说,舞台上演出的,是戏剧主体(不一定是演员主体,就文本的观察范围而言,是高行健的剧作家主体,因为其它环节只是我们的悬拟)有意的自我戏弄,同时又是戏剧主体在观察自身无法控制的自我表演。说"无法控制",是因为主动权已在观众手中。当剧本已经写成,剧作者就退出文本;当戏剧已经演出,全套演出班子也就退出了作为多元符号集合的戏剧文本。"无法控制"也是因为戏剧主体存在的使命就是演出。对戏剧的这种本体自限,高行健很清楚,他的说法是戏剧化的:

    梦游者:你说你没了方向,或者说,你不想固定个方向才原地转圈,你说您可能不明白,并不是说您不想明白,而是说,你说也未必说得明白,您要能设身处地,换到你的这地位,这当然不可能,您也就很难明白,为甚么你没完没了这原地直转。

    我们还可以沿着高行健的思想线索再往前推一步:当布莱希特把演出的效果归结到"离间"说时,他想到的是交流的可能性与释义指向——推动观众思索并改造世界;而高行健的戏剧元意识比布莱希特进一步,他的目的是让观众看到戏剧本身的三重性,但站到"中介者"即控制者地位上。如果戏剧想让观众明白什么的话,就是想让他们多少领悟:既然演出主体能欣赏或静观对戏剧主体的自我戏弄,那么对于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活剧,每个人也能自我审视自我批评。困难的不在于改造世界,而在于批评性地理解自己。对此,高行健称之为"让观众照亮自己的洞察力"。

    "艺术区别于娱乐在于给人以智慧……戏剧并不去解释观念,人之生存状况也已经解说过千万遍。戏剧并不在于这种解说,它毋宁说给观众一种洞察力,让观众也照亮自己。"(《要什么样的剧作》,《文艺研究》一九八六年四期。)

    这样一种独特的戏剧元意识,与所谓现实主义的剧本——表演体系不同,"现实主义"体系让演员倒空主体意识,全心体验角色再现角色,从而期盼观众认同这种体验,沉浸于被演出世界的真实性,最后赞同戏剧对世界的解释。这样一种独特的戏剧元意识,与布莱希特的观点也不同。后者用"离间法",迫使观众看到意识形态对戏剧的解释之虚假,从而与演剧者一起对世界采取批评审视态度。高行健期盼于观众的是批评地审视自己,是要让他们明白无论被演出主体与演出主体,包括他们的观剧主体,都既受控制又超越控制,既自由又不自由,从而洞察任何主体的有限性。"从上世纪末对这个自我的发现,又走到对自我也不免怀疑,如今又是一个世纪末。"(《没有主义》,香港《文艺报》,一九九五年五月,总第一期,四六页。)如果能从戏剧中大彻大悟到自我意识本身是囚笼里的野兽,那就明白了为什么自我首先需要大慈大悲的怜悯,需要取得解脱。如果《夜游神》说的不过是人性恶,以及恶对良知的控制,那只是有趣地重复一个旧主题。

    高行健对人性内的戏剧采取戏剧式的静观,而在这观省中发现二种东西:一是人性可以居高临下从外朝内地观省,只要人取得一种观省的姿态;二是这种观省可以戏剧化地展开,或者说,戏剧本身就是为了取得这种观省的展开。高行健这样的戏剧观,非常类似禅宗学徒观公案或参禅,成佛成魔在乎一心,观众实为最高主体拥有者,舞台上的主体,只是观众自心演化的投影——不是戏动,不是人动,观者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