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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王蒙的《杂色》(2/2)

高行健文集作者:高行健文集 2017-01-10 13:20
又威武,又大方,它终于来了,来了,身上分明发着光……"

    这就是王蒙的《杂色》的主题,它不同于契诃夫,没有那么忧郁和哀怨,更多的是自嘲,而且轻快、活泼,叫你哭笑不得,叫你拍案叫绝,乃至于惊奇:

    "馕吃多了口干,更想喝茶,茶喝多了泄里咣当,就更想吃馕。于是,他又加吃了一碗奶茶和几块干馕。这第二碗奶茶已经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享乐了,这也可以叫作为喝奶茶而喝奶茶,为吃馕而吃馕,为艺术而艺术以及什么为活着而活着吧?""全都乱了,全都忘了,全都顾不上了,除了权和线,线和权,夺,反夺,反反夺,反反反反夺和最最最最最以外,谁能顾得上别个事情呢?谁能顾得上一匹马和它的鞍子呢?"

    你喜欢听相声吗?你想听一段极有文学趣味的相声吗?那么,读读这篇妙语惊人的《杂色》吧。相声这门艺术也不遵循什么铺垫、发展、**、结局的规矩的,怎样能引人入胜,怎样逗趣,怎样惊人,又戛然打住,叫听众能乐就好。听众则在笑声中思索,在笑声中醒悟,还得到了淋漓尽致痛痛快快的满足。《杂色》的别具一格,便是这篇小说把这种技艺成功地体现到小说创作中去了。它既要给活人以教益,又不板着面孔去说教,却让读者不由得自己去接话碴,这就是相声艺术的高明之处。可惜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小说都具有这样的聪明。

    王蒙的机智还不止于此。他能在说笑之中,更赋以一种诗意。诗意并不都是花儿啦,春天啦,象蜜一般甜的爱情,象眼泪一般的辛酸,以及种种抒怀和感伤,他还可以是点别的什么,也还可以用点别的什么办法去达到。

    自嘲和俏皮就是现代人达到诗意的一种新的方式,当然不是唯一的手段。一个神智健全的人,一个有起码的文化教养的人,一个有生活阅历的人,一个成熟的男子汉,或者一个有自尊心的女性,小孩子自然除外,都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前,放任自己的感情。这就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自我意识。他们待人接物,包括对待自己,有所感的同时,也会审视这种感受是否得当,自我感受的同时还会对这种感受有所评价,这就叫做有节制。因此,现代人诗意的感受往往是明智的,总带有自我审视、自我批评的成分。《杂色》中的主人公和它的作者对主人公内心的感受和描述这种感受的方式都是忠于现实生活中的活人的。因此,流露出的这种诗意又是清醒的、冷静的、有分寸的,于是也是深沉的:

    "一切都是老样子,起伏的绿草和绿草的起伏,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木房子,抬起的马腿和放下去的马腿……好象什么都停止了、凝固了,时间和空间都冻结成了一种万古不变的状态。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只有草、草、草,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人们啊,不论是上天的还是入地的,不论是被接见的还是被枪毙的,不论是乐掉了下巴还是气成肝癌的,你们知道这些草地吗?你们为什么不到这块草地上来练练气功呢?"

    这就是不同于一些文学作品中流行的那种用滥了的、甜腻腻和感伤的抒情。

    在这篇作品中,抒情又往往同议论交织在一起。因为理智和感情并不总象水和油,小葱拌的豆腐,分得那样清爽。通常写小说是忌讳发议论的。但是,倘若这议论确实来自人物的思想深处,又倘若叙述者准确地把握住了人物的思绪脉络,这种议论就大可以发挥了。而这个小小的中篇正得力于这种手法,写得纵横开阔,不仅勾画了一路上的景色和人物的感受,还将人物对自己的身世,对社会、对时代的种种思考,都网织其中。内容之丰富,容量之深广,远远超过一篇同样篇幅的按通常讲故事的方式写出来的小说。

    还应该提到的是,在这篇作品中,王蒙发挥了他运用现代汉语娴熟的技艺,并且善于创造。新词、新的句法自然而然地从他笔下流泻出来,明快、流畅,而又新鲜。他不固守语言的陈旧规范,力求创新,而这种创新读者又不难接受。这也是当代作家在语言艺术上应有的追求,王蒙正是在这种有成效的追求中创造了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即自由活泼的联想,词、词组、句子的并列和对比,跳跃的句式结构和长短句相间。他这篇作品通篇的语调又都是和谐的:在明快的,时而甚至是辛辣的幽默中,间奏着一种诙谐的抒情,而且导致最后华彩的乐段。喝了马奶之后,曹千里骑在那匹杂色的老马背上,眼前的幻像,或者是内心的期望,都来得十分自然。

    "每个人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艰难的,它可能是光荣的,它可能是欢乐的,它可能是惊险的,而在很多时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无法避免的,而艰难与光荣,欢乐与惊险,幸福与痛苦,就在这看来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七日于北京

    (《杂色》,王蒙著,刊于《收获》一九八一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