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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夜与昼作者:柯云路 2017-04-14 12:38
    全家的聚会散了,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

    李海山在自己房间里来回踱着,时时站住,叉着腰看看窗外暗黑的院子。

    快半夜了。整个北京城的灯火大概都稀落了,天空中那种被灯火映照的灰白微亮被冥冥深碧的黑暗淹没了。能看见对面院角屋檐上一块三角形的夜空中有几颗青亮的星,还有一颗暗红的星。青亮的星,是正在以几亿度以上高温燃烧的年轻的恒星吧。它们在夜空中耀眼地闪烁着,自信而又骄傲。暗红的星,大概是已经燃到后期的恒星了,进入老年了,衰落了,只剩下几百万度的温度了。它在夜空中显得孤寂朦胧。闪烁着青光的几颗恒星竞相辉映着,各自夺取着它们照耀的空间,它们似乎并不理会那颗年老的恒星,它们的青光在相争中融成一片。暗红的老星在这片弥漫的青光后面孤零零的,它终有一天会熄灭的。

    李海山垂下眼帘,微微叹了口气。他感到孤独。

    子女们房间的灯窗把一方一方的光亮投射在院子里。他们也都没睡。他心中很有一种想和子女们亲近的愿望。可是,他们中间似乎总隔着什么。这或许是自己的脾气造成的吧?他对子女从来都保持着威严的距离感。或许,是子女们对和他谈话不感兴趣吧?他们并不关心他在想什么。这是他住在这个有儿有女的院子里却仍然觉得孤寂的又一个原因吧?老年人需要子女们的礼貌,但最需要的却不是礼貌。

    他又踱起来了。

    “爸爸,我可以进来吗?”门帘外李向南的声音。

    “进来吧。”李海山站住了。

    “爸爸,我看见您还没睡。”李向南走进来。

    “年纪大了,觉少了。你坐吧。”李海山的声音苍老而疲惫。他很想让儿子坐一会儿。

    “我不坐了,我这儿有个稿子,想送给您看看。”李向南说。

    李海山顺手从写字台上拿起老花镜戴上,看了稿子的封皮一眼:“《古老而贫困的土地的灵魂》,”他慢慢念了一下标题,抬起眼,“写谁的?”

    “爸爸,您还记得我去古陵前,您交代给我的一件事吗?”

    “我让你帮我找一个人,赵小闷。他四十多年前救过我。”

    “这篇稿子中写的闷大爷就是他。”

    “他还在?”

    “他已经死了。”李向南说。

    “因为什么,病吗?”

    “不是。闷大爷几十年来一直在凤凰岭种树,最近在一次哄砍森林的混乱中,为了阻拦闹事的人,摔死在石头上了。爸爸,您看了以后就知道了。”

    李海山把稿子往写字台里面推了推,摘下老花镜放在稿子上面:“那我仔细看看。”他在屋里神情恍惚地慢慢踱起来。

    “爸爸,您早点休息吧。”李向南轻声说道。

    “不不,我还不睡,你坐会儿吧。”李海山招呼儿子和他隔着茶几在沙发上坐下。“抽烟吧。”李海山抽出一支香烟递给儿子。

    李向南连忙接过来。父亲从来没有对他让过烟,他有点诚惶诚恐。

    夜很深,也很静,父子相对而坐。李向南看到父亲鬓角明显增多的白发。房间里笼罩上一种深沉安谧的气氛。

    院子里传来向东开关屋门的声音,听见他站在台阶上对着院子刷牙,很响地漱着口。

    “向东明天一早要和同学们去爬香山。”李海山打破沉静,“你去吗?”

    “我不去。”

    “爸爸的脾气太大了吧?”李海山温和地问。

    “您一贯就是这个性格。”

    “不。”李海山微微摇了摇头,“文敏说得对,我最近的脾气是有点不好。”

    “可能是您累了。”

    “不是。我最近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句话:‘脾气暴躁,是身体失去健康、心理失去自信的表现。’这句话有道理。”李海山感叹道。

    “什么道理都是相对的。”

    “不,老年人常常不理解年轻人,年轻人也不一定理解老年人。”李海山慢慢站起来,在屋里缓缓走了两步,在窗前站住了。

    “爸爸,我理解您。”李向南望着父亲的背影说道。

    “你理解什么?”

    “您有点寂寞。”

    李海山微微抖动一下。

    “爸爸。”

    “太晚了,你刚下火车,我还要看你拿来的这篇稿子,你去吧。”

    李向南慢慢站了起来。

    “我让你离开古陵的想法并没有变。”李海山依然背对着李向南。

    “爸爸,我这几天还要和您好好谈的。”

    “你要有思想准备,我还会教训你的。”李海山转身挥了一下手,说道。

    房间里很静。李文静坐在靠窗的二屉桌前,在灯下翻着一部长篇小说稿。

    夏夜似温又凉的微风习习吹来,轻拂着她松散的头发。她伸手拢了拢,感到自己的头发麻一样干燥,尽管在温热的夏季,仍无一丝润泽。她又习惯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皮肉也是干燥的,松弛的,感不到什么弹性。她心中照例漾上一种近似麻木的惆怅。她扶了扶眼镜,眯着眼恍惚了一瞬,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她的身心都发干了吧。她用意念把周身都“想”了一遍,能感到整个身体都是那样麻木疲乏。作为一个女人,她已感觉不到自己有什么性的活力与冲动。她才三十九岁,但似乎已不再企望男性的拥抱了。她麻木的**与感情甚至厌恶文艺作品中任何这方面的描写。然而,她却常常渴望着能和一个相互理解的男性说说话。

    人有时候的最大苦闷是没有一个能相互说话的朋友。

    她低下头随便翻看了两页稿纸,这部小说尤其加深着她的郁闷。小说描写了几个单身的知识女性生活。在写女人的苦闷上,这部小说表现了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

    她拿起笔在笔记本上随便写上了“前所未有的现实主义”一行字。她通常一边看稿,一边就这样简单做着札记。既为着看完和作者谈,也为着写稿签时有个大概要点。身后,传来女儿红红的响动,不知她在做什么。接着又出去了一趟,是到院子里上厕所去了。回来后又打开箱子拿衣服,像要铺床睡了。

    “红红,你干什么呢?”李文静回过头。

    红红坐在床上低着头,神情有些慌乱。

    “红红,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了,脸怎么这么红?”李文静站了起来。

    红红把头埋得更低:“妈妈,我是不是来了……”

    “来了什么?”李文静看着女儿的模样,感到有些蹊跷。她发现被子下压着什么,翻开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里面是条换下来的裤衩。

    “你来例假了?”她面对着女儿在床上坐下。

    “不知道。”女儿声音很低,她抬头看了看母亲,“妈妈,别人会不会说我?”

    “当然不会。这是人人会有的。”

    “我有点害怕。我该不是小孩儿了,是吗?”

    “是这样。你慢慢就长大了,该成青年了。”

    “当大人可不好了,还要结婚、生小孩,可麻烦了。”

    “傻丫头。”

    “我以后就不结婚。”

    “为什么?”

    “结婚不好。”

    “怎么不好?”

    “就是不好。”女儿又抬起头看了看母亲。

    那目光使李文静沉默了。女儿是从母亲那儿得到的教训。

    “妈妈,我不愿意当大人。我大了,你就该老了。”红红把头轻轻抵在李文静怀里。李文静抚摸着红红的头发。女儿的头发是润泽柔软的。她心中既充满母爱的温情,又漾起女人的怅惘。

    女儿很快睡着了。她背靠桌子坐着,久久端详着女儿,竟没有注意到李向南走了进来。

    “我刚从爸爸屋里出来,看见你这儿亮着灯。姐姐,你想什么呢?”李向南问。

    “没想什么。”李文静勉强笑了笑,“你跟爸爸又谈了谈?”

    “我给他送去一篇文章。”李向南坐下来,“姐姐,你还是每天忙着看稿?”

    “我还能忙什么?”

    “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

    李向南把屋里扫视了一下,一切照旧。还是两张一样的单人床相对放着;还是两张一样的二屉桌,李文静的一张靠窗,红红的一张靠墙;还是那两个一样的书柜,母女俩一人一个。老房子了,墙壁也显得有些灰暗。所有的家具连地方都没移动过。

    “姐姐,你的生活应该有点变化。”

    “有什么可变的?”李文静淡然一笑。

    “总应该更积极些。”

    “又来给我说教?”李文静又笑了。在这个家里,她惟有和这个大弟弟能推心置腹地谈些话。

    “你也说我说教?”

    “什么叫‘也’啊,还有谁说你说教?”

    李向南脸微微一热,他想到林虹了:“我在古陵的时候,有人说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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