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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給夏志清的信(10則)」(2/2)

张爱玲书信作者:张爱玲书信 2017-04-13 14:45
苦于沒有十九世紀英文小說的筆調,達不出時代气氛。舊小說我只喜歡中國的,所以統未看過.你詫异我譯得快,所以我說費了不少時候,并不快。匆匆寫這封信來的原因,是請你絕對不要Asian Society貼補稿費.我只希望你隨時替我留心發表東西的事──東西在哪里是個問題,以后會隨時報告。Radcliffe因為Ferd的病,由commute改為住在Cambridge,所以由三千加為五千一年,要到下月初發表。在我看來譯這种書是較有前途的事,不像在這里不過是紹銘挑我賺了筆錢.Merle Godman我去年夏天就等著看她將出版的一本講了一九五七后中國作家的書。我也知道Benjamin Schwartz非常出名。你的“中國古典小說”与最近的演辭集与“軍事傳奇”一文我都想看,雖然不想保留,以后希望都寄給我看。“十八春”改寫部分一直沒空抄,正要動手。王鼎鈞沒有來信,一方面宋奇說沒法港台同時出版,港方他還沒有找到地方。我正想給王寫信,今天看到你剪的目錄,“笑聲淚影”一定是“十八春”,頭痛到极點.只好托宋去找來看看。或者還可以先在台出版。“秧歌”“赤地”再版要得美新處同意,已寫信去問。宋奇出主意叫我寫篇憶胡适的文章,現在可以譯“海上花”,就又有話說些。也許將來可以轉載作“秧歌”序。陳紀(水+瑩)听說是台北一霸,一定要去拜望他,幸而我那次只耽擱了一兩天,沒去。令媛沒在台進學校?祝你太太好。

    愛玲三月廿四日(一九六七)

    「按語」台港報館、雜志社、出版社每有稿費、版稅寄來,必寄挂號信,多一層麻煩。其實此類信件,只要地址沒有寫錯,一定寄到,實在不必挂號的。愛玲寄我一包《金鎖記》譯稿,想是挂了號的。那天我們夫妻都不在家(卡洛想是進了醫院了),郵差在信箱里放了一張黃色通知單,再把郵包帶回郵局,由我自己憑條去領取。我在信上如實告知了愛玲,她回信表示心里有些不安。

    在香港那兩三天,我們住在彌敦道一家旅館里,晚飯后在大道上散步,逛逛那些店鋪也很有意思。程靖宇兄一定要為我們接風,即在大道橫街的一家海鮮館子用餐,倒也很有情調.但他點了一道菜,由我們自己把蛤蠣等物放在暖鍋里燙熟了吃。我吃了沒有事,卡洛可能人太累了,多吃了半生不熟的海鮮,一兩月之后竟在紐約發病了。虧得她患的肝炎不太嚴重,住院多天,再靜養一段時間,也就痊愈了。我至今認為蛤蠣生吃是天下第一美味。但年紀大了,身体又不好,每年至多冒險兩三次。

    Merle Goldman的第一本書叫Literary Dissent in Communist China,哈佛大學出版所出版。我自己那本扉頁上寫的日期乃一九六七年六月,愛玲來信時想尚未出版。哈佛教授史華玆(B.Schwartz)的确“非常出名”,但他漢學訓練不夠,也很吃虧。普林斯登教授牟复禮(F.W,Mote)漢學根抵深厚,曾為史氏綜論中國上古思想的一本大書——The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一九八五)──寫了一篇嚴正的長評,讀了不由我不叫好。該文載《哈佛亞洲學報》五十卷一期(一九九0)。

    《笑聲淚影》應作《笑聲淚痕》。這本冒用張名在香港出版的小說并非《十八春》。張曾發表過一篇〈關于《笑聲淚痕》〉,已收入《續集》。

    張愛玲曾節譯過陳紀(水+瑩)的長篇小說《獲村傳》,題名為Foolin the Reeds,一九五九年九月由香港Rainbow Press初版。愛玲一九六一年秋訪台,避不了要和陳先生見面的,但她提前去了香港,也就沒有去“拜望他”。關于那次台港之行,可參閱《張賴》第八章。

    (七)

    志清:廿一日的信与“Pigs for Ancestors”都收到,光是几張照片已經看了又看,書留著慢慢的看。“仕女圖”也會去找來看。那兩篇舊作小說“連環套”、“創世紀”未完,是因為寫得太坏寫不下去,自動腰斬的,与另一篇“殷寶灩送花樓會”都是在“紅白玫瑰”之后,是前一個時期多產的后果。這次給拿去發表,我躊躇了半個月之后沒有反對,因為不“出門不認貨”,除了“十八春”也從來沒用筆名寫過東西。這三篇一直不預備收到小說集里,所以沒帶出大陸,現在也不想收入集子出書,不過隔得年數太久,覺得應當等再看一遍再回掉大地出版社,所以耽擱了几星期,等幼獅寄來“連環套”清樣,一看實在太糟,記得其余兩篇還更坏,赶緊給姚宜瑛女士去信回絕.沒想到她等得著急,四下托人,剛赶著這大考期問讓你在百忙中寫信來,我實在感到抱歉。她收到我的信,又來信叫我改這几篇小說,但是這不是改的事。──“談看書”里本來也提起文藝与電影主動被動等,因為太長刪掉,后來看到你寫的“文學的前途”里面已經有了。我也最討厭relevancy這字。前些時寫了兩個短篇小說,都需要添改,擱下來讓它多marinate些時,先寫一個很長的中篇或是短的長篇。請不要讓啞弦他們知道,我投稿都是為了實際的打算,不注重拉稿信,寫信來的結果反而得罪人。丁玲的書,UCLA也有好些冷門的如“一年”(1936)、“一顆未出膛的子彈”(1939)。宋淇最注重她以都市為背景的早期小說,大概覺得較近她的本質.五O年間的雜志他們有,只缺二O、三O年間的書刊。我做這一類的研究當然是為了錢,大概不少,想等确定了再托你影印。等暑假隨便几時有空請到哥大圖書館抄點書名給我,不要延安的。不知道有沒有下列:(一)二O、三O年間的小說集。(我最想知道除了《丁玲選集》(1952)前五篇──《夢珂》到《一九三O年春上海》──還有沒有別的這一類的作品。)

    (二)《韋護》。(我沒看過,是長篇?)

    (三)《母親》單行本。

    在洛杉磯的大學如果能借書,付費當然值得,就是路遠,去很費事,有些資料也許中大可以供給,所以還沒決定托信正介紹.匆匆先寄出這封信,祝近好,Della自珍都好──愛玲六月九日(一九七四)

    「按語」哥大公寓房子的住客有習慣把要丟棄的書放在門廳或地下室的桌子上,任其他住客選中對胃口的拿回家去。Pigs for Ancestors(愛玲后來在信上自譯為《豬祭祖》)就是這樣一本被丟的人類學著作。我揀了看看書里那些圖片很有趣,就把它包裝后寄給愛玲了。

    她在上一封信里大談亨利。詹姆斯,我在回信里一定提到了他那部最引人入胜的長篇巨著《仕女圖》,即The Portrait of a Lady.這部小說一九九六年由女導演Jane Campion搬上銀幕,拍得极糟,我看后非常生气。

    唐文標教授生前曾為搜求張愛玲四十年代作品的原刊本做了一番努力,很有成績。但他未征求原作者的同意,先把有些尚未在台港重刊的作品,投寄雜志去發表,后來再把此類作品放人他自己獨“編”的《張愛玲卷》(一九八二)、主編的《張愛玲資料大全集》(一九八四),張對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在給朋友信上發發牢騷.另外一种唐著《張愛玲雜碎》(一九七六)則從左派批評家的立場把張的早期小說做了一個總批判。

    唐文標治學相當粗心。他明知《連環套》、《創世紀》這兩篇未完成的小說皆于一九七四(民國六三年)先后重刊于台北《幼獅文藝》六月號、《文季》季刊第三期(八月十日出版),在他所編的《張愛玲小說系年》里,二者的重刊日期卻都提早了一年。見《雜碎》頁一四二——一四三。

    台北出版人間,對張愛玲最表示崇拜的要推姚宜瑛女士。她的大地出版社已出了好几种賞析研討張的書籍,偏偏愛玲自己的文集一本也沒有出過.我曾多次致函愛玲為姚宜瑛說項,也沒有用。

    到了一九七四年六月,愛玲雖因新舊作品推出較多而聲譽更隆,她已整整三年沒有一份固定收入的工作,自不免恐慌,因之她“投稿都是為了實際的打算”──賺錢.上一封信上她提到香港中文大學有可能找她“寫篇丁玲小說的研究”,就不免興奮起來,要我為她在哥大圖書館找書,此信也如此。“為了錢”,做任何那一類的研究都沒有什么難為情,研究丁玲無論如何要比研究術語有趣的多。但張、丁二人的才華、成就實有天壤之別,以愛玲這樣的大天才去花時間研究丁玲,實在是說不通的。后來愛玲并未從事此項研究,信里提到的那些丁玲作品也就不必—一介紹了。

    (八)

    志清:信正的消息雖然意外,想起我好兩次說他前進,不禁笑了。物价漲,但是我跟你們情形不同,又等于從來沒有過固定收入,習慣拿到點錢就留著過日子,也不怎么省,就是不會撐場面。勿念。出書的事需要再考慮一下,我本來也确定會有人盜印。我知道王敬義,登在他的雜志上恐怕以后有麻煩,更公然盜印。只好請代回絕,也許就說預備出書,不能再轉印。“創世紀”——是寫我祖母的妹妹——我沒有,“文季”沒寄來,我寫過一封信給編者王拓,請他在末尾加上個1944,也沒有回音。明報月刊我知道你經常看,寄那份來是因為補的兩句做了個記號,省得你再看一遍。中國時報上的那封公開信寄來了。為了個affair而离婚,結果又沒結婚的也很多。三十年不見,大家都老了——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复,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濟安日記還沒來得及看。Della Natalie都好?順便拜年!

    「按語」有關庄信正的“意外”消息,隔了多少年,連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他在柏克萊那几年,交識了不少來自台灣的“前進”分子,唐文標即是其中的一位。

    由我校注的《夏濟安日記》台北言心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秋季初版。此書在台灣已絕版多年,去年十一月卻被列入“新世紀万有文庫”,由沈陽遼宁教育出版社發行。

    (九)

    志清:有這么巧的事──應當說不巧──那天剛寫信給你投入樓下的郵筒,就手開信箱,你的信就在里面。我總是盡先看圖書館兩星期內要還的書,“愛情、社會、小說”与“人的文學”都還沒細看。等“紅樓夢魔”出版了,也請千万不要特為騰出時問來看,我不過要擱一本在你那里。不記得告訴過你沒有,前些時在幼獅上看見譯的Daisy Miller,才想起‘54USIS有意叫我譯,給我看厚厚一冊James的小說,竟會忘了。我只喜歡晚年的一篇The Beast in the Jungle,雖然文字晦澀,覺得造意好到极點:這人──也許有點自傳性──一直有預感會遇到极大的不幸,但是什么事都沒發生,最后才悟到這不幸的事已經發生了。這些年后再看中譯 Daisy Miller,還是覺得結局有點軟弱evasive.我對朋友的見解從來不要求一致,or expecti it──不然早已一個朋友也沒有了。沈登恩是胡蘭成的出版人,曾經寫信來要替我出書,說“胡先生可代寫序”。我回掉了之后還糾纏不清,只好把送的書都退了回去。又去見宋淇,說現在知道錯誤了,胡蘭成的書也已經都收回了。前一向又听說仍在經售。我根本沒信沈的話。請代回絕,“赤地之戀”再版只好再等机會。皇冠出全集的時候,這一本也簽了約,沒印,想必銷路關系。祝近好──今年夏天累了一點,幸而你enjoy it.大概教大學教員較有趣。Dalla自珍都好?榮華倒又有喜了!!

    愛玲七月十二日(一九七七)

    「按語」Chinese Stories from Taiwan:1960-1970哥大出版所一九七六年初版,劉紹銘主編,選擇了陳若曦、王文興、陳映真等名家凡十一人。我為此集寫了篇《前言》,中譯本改稱《台灣小說里的兩個世界》,見時報文化出版公司為我出的《新文學的傳統》(一九七九)。

    三年之內,愛玲倒兩次在信上講起了《叢林野獸》。這篇小說我想真正的張迷也應該有勇气去讀它,我在這里不妨先把它的情節、思想和創作背景略加說明。《野獸》的男女主角叫John Marcher、May Bartram.二人第一次在意大利見面,二十五歲的約翰即把他在等待大災難的個人秘密告訴了二十歲的梅女士了。十年后二人在一幢媲美博物館的英國收藏家大宅里相逢,約翰對似曾相識的梅女士,興趣仍非常之濃。十年之間,他未把心底秘密告訴過其他任何人,但無意中与梅重會,他又禁不住在她面前吐露了一番。這次梅也答應不再离開他,跟著等候“野獸”之來臨.但期待中“最不幸的事”,其實也可能就是改變平凡人生,賜予最大幸福的一個“奇蹟”。第二次見面時,梅即問,那個“消滅自我”(annihilating me),“改換一切”(altering everything)的恐怖經驗,可否即是對“墜人情网之期待”(the expectation……of falling in love)?約翰太自我中心,听不出也听不懂女方問句之深義而即加以否定。多少年之后,梅已病入膏盲,約翰倒緊張起來,難道她的逝世即是在他期待中的大災難、大事情?梅笑道:這不是。它已經來過了,可惜你一直未注意到,現在它要去了。年輕時約翰在意大利見到了梅,假如他有勇气不顧一切自私的考慮,無條件去愛她,二人就進入了一個“消滅自我”、“改換一切”的新天地、新境界。一般人世俗考慮太多而不敢大徹大悟的去大愛。其實大作家也何嘗不是如此?亨利。詹姆斯一生致力于寫作,冷眼旁觀人生而自己反不能熱情地投入生活中。進入晚年后,自感生活空虛,才會寫出《叢林野獸》這樣的小說來的。

    詹姆斯有個朋友叫康斯登斯。烏爾森(Constance Fenimore Woolson)。她也是長居英國、歐陸的美國作家,且是名門之后(大小說家James Fenimore Cooper是她的舅公)。一八八O年四月,她同詹姆斯初會于翡冷翠。烏女士首訪名城而竟有心儀已久的文豪當她的向導,其樂何如!但五月底或六月初,詹姆斯終于要回倫敦去了。之后,烏女士對他的友情大半時間只好靠書信來維持。他是個大忙人,不免慢慢的對她表示疏遠.往往她寫三封長信,他只回她一封短的,女士失望之余(當然還有其他原因),一**四年正月終于在威尼斯跳樓喪命,詹姆斯原想去參与喪禮的,但得知她自殺的消息后,也就怕見遺容,打電報托詞不去了。《叢林野獸》寫成于一九O二年,主要靈感即來自作者同烏爾森女士這段友情。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Leon Edel,Henry James:A life(New York,1985)。

    一九七七年我向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請到了一筆錢,在哥大開一個暑期研究班,講授中國古典文學.參与者限定十二人,美國大學、學院的文科教授都可申請,只要他們的主修科目并非中國文學.人選者另由政府津貼二千元。那年暑假八星期(六月十三-八月五日),每星期討論一本書或一個人,計有;《詩經》、《楚辭》、陶潛、杜甫、李賀、《西游記》、《儒林外史》、《紅樓夢》。所以愛玲覺得我雖“累一點”,一定教得“很有趣”。八個星期教下來,我發現對不懂中文的讀者而言,李賀實在不易教。一九八一年我又開了同樣的一個暑期班,就把李賀改成元曲《西廂記》,學生受惠得多了。

    (十)

    志清:收到你的圣誕信,信上說我給海上花譯本寫自序,你寫個短foreword,我也覺得是這樣好。我的圣誕信上是擔心耽誤你出文集,以為你可以沒看譯文先寫序,那是因為我沒給人寫過序,說的外行話。我上次寫信給宋淇講起你來信建議由哥大出版,你寫序。此后我忙著看牙齒,沒再去信。今天收到他的信,知道他也跟你提起寫序的事。事實是我因為一向以為是由代理人推銷,作為普通讀物,所以也沒想到要請學者寫序。Dick McCarthy是在一本“中國小說書目”上看到海上花的故事,非常喜歡,所以自動舉荐代理人。這兩年我譯書時候是心理上的一個支柱,所以年前寫信去回掉了之后,一直非常低气壓。再一想,既然不等著錢用,何必自苦?還是多費點時間讓代理人去試試,只要有极小的一部分人喜歡,能出書,就比大學印刷所的發行較廣.當然我客觀的看法也是哥大出版最相宜,不過我對這書像別人對子女一樣,即使明知不是這塊料,總想give them every chance.但是三心兩意,讓你因此為難,實在是不可原宥的。前兩天我寫了信告訴McCarthy等今年年底有了定稿,寄一份給他看了再說.哥大方面暫緩進行,如果他們失去興趣,也只好作罷了。等以后賣不掉,我也還是感激你當初替我打算。國語對白的海上花三月起在皇冠連載,大概要登到**月。我因為冷牛奶吃了作气,多年不吃了,近來改吃熱的,脫脂的不吃,沒有你的毅力。快過陰歷年了,正好給你跟王洞自珍拜年。

    愛玲一月廿二(一九八二)

    「按語」當年看了本信,我只好嘆口气。愛玲考慮很久,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也就不便再去規勸她了。其實芝加哥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加州大學的出版所都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由它們出版比較冷門的外國文藝名著實在是最相宜的。余國藩所譯之四巨冊《西游記》是芝大出版的,Moss Robert.所譯之千頁厚冊《三國演義》是加大出版的,我人在哥大,知道它所出版的東方各國之古典名著更是多不胜數。愛玲的原有代理人推銷《北地胭脂》,沒有一家美國書商對它有興趣。麥卡賽舉荐的那一位即使比Marie Rodell強得多,他又有什么本領把張譯《海上花》賣給 Random House、Knopf等水准較高的美國書局?該書手稿未能在譯者生前出版,我想同她的錯誤決定大有關系。

    (按語均為夏志清先生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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