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场如战场(2/2)
《张爱玲中短篇小说》作者:张爱玲中短篇小说 2017-04-13 14:44
景:走廊
(芳倚柱立。启出,立她身旁。)
启:你那表哥──真是神经病!
芳:你别理他。
启:(抚芳臂)他这一向有没有跟你找麻烦?
芳:(长叹)他反正总是那样疯疯癫癫的。我真替他难受。
启:你的心太好了。
芳:我知道。我的毛病就是心太软。
启:对了。比方你对陶文炳,其实你应当老实告诉他,叫他死了这条心。
芳:(别过脸去)你又来了。
启:你没看见他那神气,就像你是他的。
芳:他也怪可怜的。
启:你还是有点爱他。
芳:不,不,绝对不。
启:那你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芳:我实在是不忍心。他已经够痛苦了,再也禁不起这打击。
启:有时候一个人非心狠手辣不可,拖下去反而使他更受刺激。
芳:你这话很有道理。可是……我这人就是心软,踩死一只蚂蚁,心里都怪难受的。
启:反正迟早总得告诉他的。(握住她的手,低声)你现在马上就去告诉他。
芳:别这么逼我好不好?(撒娇地把头倚在他胸前)你老是欺负我。
启:(软化)纬芳!(抱住她)
芳:也不知怎么,自从遇见了你,就像你有一种魔力,使我完全着了迷。
启:(晕陶陶)真的?
芳:不知道别的女人看见你,是不是也像我这么着迷?
启:(俨然以大情人自居)你放心,纬芳,我反正只爱你一个人。
芳:启华!
启:可是你得老实告诉我,你对我不是一时迷恋吧?你是真爱我?
芳:你还用问吗?傻子。
(启想吻她。苓自玻璃门出。芳先看见了她,急推开启。)
芳:姐姐,上这儿来,这儿挺凉快的。
苓:我找不到那件衣裳。爸爸房间里没有。
芳:那么就在大箱子里。
苓:我去瞧瞧。(入玻璃门)
芳:(恐慌)她刚才看见我们没有?
启:不知道。
芳:说不定她站在那儿半天了,我们说的话都让她听了去了。
启:那有什么要紧。我们也没什么瞒人的话。
芳:不是这么说。我们的感情太纯洁,太神圣了,别人是绝对不能了解的。
启:(握住她的手)是的。可是我们总不能永远保守秘密。
芳:那当然。可是暂时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知道。
(文炳自玻璃门入。启放下芳手。文望望他俩,郁郁地踱到一边去,凭栏立着。)
启:(指指他,轻声向芳)快告诉他。
(芳猛烈地摇头。启迫切地点头。文回过头来看看他们。)
芳:(匆忙地)你们谈谈吧,我得去洗澡去了。(急去)
启:(踌躇片刻,咳了声嗽,摸出匣来递给文)抽。
(文不理睬。)
启:(自己点上吸)陶先生,我正想跟你谈谈。
文:有什么可谈的?
启:纬芳有两句话跟你说,又怕你听了太受刺激。
文:(爆发)笑话!她有话自己不会说,要你做代表?你凭什么代表她?凭什么?(打启)凭什么?(再打启)
启:(大喊)好,你敢打我?(还打。二人扭作一团)
(榕急自玻璃门出。)
榕:嗳,嗳,怎么回事?
启:这家伙──动手就打人!
文:(一面扭打,向榕)抢了我的女朋友还在我面前得意──不打他打谁?
榕:(拚命拉劝)好了好了,你们这算什么?
文:(向榕)我就不懂,纬芳不知道看中他哪一点?
榕:咳,你不懂么,他是个男人哪。反正只要是个男人,就得爱她,追求她,要不然,就不能满足这位小姐的虚荣心。
启:好,你侮辱纬芳!(打了榕一个耳刮子,打得榕踉跄倒退几步)
文:(向启)他侮辱纬芳,关你什么事?(拍胸)有我在这儿,轮不到你管!
启:你才是多管闲事──你是纬芳的什么人?
文:你管不着!你自己呢,你算是纬芳的什么人?
(启打文,文还敬。榕抚着面颊站在一边,看见他二人又打成一团。)
榕:(拉劝)得了得了,为这么个女人打架,真不犯着!
文:好,你又侮辱纬芳!(打榕)
启:不许你打他!这是我的事!(打榕)
(三人混战。走廊上的桌椅都被撞倒在地,玻璃门也敲碎了。)第廿九场
景:芳卧室
(灯下。芳正坐妆台前化妆。杨贵妃服装挂在衣兹外。
(苓扮古西方贵妇入,穿着钢丝撑开的广裙。)
苓:妹妹,你看我这件衣裳怎么样?
芳:好极了。真美。──嗳,你过来我瞧瞧。(立起来,仔细检视苓衣后身)这儿有点不对。(扯苓裙)
苓:(回顾镜中背影)妹妹,我有话跟你说。
芳:唔?(继续扯苓裙。针线嗤的一声裂开)糟糕!
苓:怎么了?
芳:不要紧,我来给你缝两针。(取针线,蹲下缝裙)你说你有话跟我说?
苓:刚才我听见你和何教授说话。
芳:噢。你听见多少?全听见了?
苓:我听见你说你爱他,不爱文炳。
芳:哦?(继续缝衣)
苓:你不爱文炳,为什么不告诉他?
芳:(一心一意地缝衣)为什么要告诉他?
苓:你不告诉他,我就告诉他。
芳:(在片刻沉默后,抬起头来微笑望着苓)姐姐,原来你喜欢文炳,我真没想到。
苓:你有什么不知道?你早就知道了。
芳:(笑)好吧,希望你恋爱成功。
苓:(尖叫)嗳呀!(急抚腰)
芳:嗳呀,针戳了你一下,是不是?疼不疼?
苓:你不打算告诉他?
芳:嗳。
苓:那我就告诉他。
芳:他根本不会相信。他一定非常生气,以为你造谣言。
苓:(想了想)你这话也有理。
芳:(咬断了线,替苓整理裙幅)哪,现在好了。
苓:(转身返顾,在镜中自照)那么,你不肯放弃文炳?
芳:唔。
苓:那何教授呢?
芳:我两个都要。
苓:妹妹我跟你商量:王寿南的儿子明天就来了。一个他,一个何教授,你还不够么?
芳:不行,我喜欢热闹,越多越好。
苓:越多越好,刚才他们为你打架,你知道不知道?
芳:唔。(微笑)我听见说,今天打架也有表哥。真奇怪,关他什么事?
苓:你恨不得连表哥也要,是不是?
(芳微笑不语,对镜涂唇膏。镜中映出苓悄然离室。)第卅场
景:客室
(苓戴黑绒面具,挽着斗篷拿着手袋走下楼梯。到了楼梯脚下,回顾,见芳穿着便装下楼,诧。)
苓:咦,你怎么还不换上衣裳?
芳:(微笑)我不去了。
苓:为什么?
芳:有点头疼。
苓:(突然恐慌起来,取下面具,轻声)文炳知道不知道你不去?
(文穿苏格兰装入室,衣服太短小,格子呢短裙只齐大腿。)
文:纬苓你瞧──不行,太短了。
芳:(纵声大笑)呦!真漂亮!文炳,你自己去照照镜子。
(文羞惭,自己低头看了看,牵了牵裙子。)
苓:稍微太短一点。没关系。
文:不,实在不能穿。纬苓,对不起,我想不去了。
苓:衣裳其实没关系,大家都是闹着玩嚜。
文:不,真的。你们去吧。反正有榕生,他跳舞跳得比我好。
(苓无语。)
文:(向芳,用漠不关心的口吻)我听见说你也不去。
芳:嗳,我累了。难得有机会在家里休息休息。
文:我们可以在花园里散散步,今天晚上月亮很好。
芳:(媚笑)你也跟我一样,最喜欢清静。
文:嗳。(向苓)纬苓,真对不起。
苓:(戴上面具,轻快地)没关系。表哥呢?我去瞧瞧他打扮好了没有。(出)
文:你姐姐是不是有点不大高兴?
芳:我怎么知道。
文:纬芳,待会儿我们上花园去,那何教授要是又跟了来,你可千万别理他。
芳:咳,你不知道,这人简直像牛皮糖似的,黏上了就不放。
文:我真不懂,你干吗不老实告诉他,叫他别在这儿讨人厌。
芳:我就是心太软。
文:有时候非心狠手辣不可,拖下去反而让他受痛苦。
芳:你这话说得真对,可是我这人就是这样,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
文:可是这是没办法的事。
芳:(叹息)我知道。老何也真可怜。(把头偎在文胸前,低声,热情地)文炳,你到底爱我不爱?
文:(低声)我爱你,我爱你。(吻她)
(启入。)
启:(大怒,向文)嗳,你在这儿干什么?
文:(回顾)干什么?你猜我在干什么?(再吻芳)
启:(一把拖开他,挥拳相向)这小子──非揍死你不可!
芳:(拉劝)嗳,启华,你别这么着。
启:纬芳,你走开,不关你的事。
文:(向芳)对了,你走开,我来对付他。(二人扭打)
芳:(竭力拉劝)你们怎么了?都疯了?
(榕入,一只手臂绑着绷带吊着,颊上贴橡皮膏,十字交叉。)
榕:(遥立大声喊)好了好了,别打了,下午已经打了一架。
(苓随榕后入室。)
芳:(拚命拉开文与启)表哥,你快来帮我。
榕:(连连摇手)刚才我劝架,已经给打得这样,再劝,我这条命也没有了。
(文与启自觉惭愧,住手。)
文:(走到榕身边)你怎么了,榕生?
苓:我看他这胳膊伤得不轻,我给他绑上了绷带。
芳:(向榕)你这样子,还去跳舞?
苓:(笑)不去了,我们都不去了。
(女佣入。)
佣:太太叫表少爷搽上这药。(递一盒药给榕)
苓:(代接,看盒面)这是云南白药,听说灵得很。
芳:(向榕)值得试一试。来,我给你解开。(要解带)
苓:到他房间里去搽。
(榕,苓,芳同出,女佣随出。)
文:(向启)好,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谈一谈。
启:好。
(二人坐。沉默片刻。)
启:(恳切地)我得跟你道歉。
文:(恳切地)我们大家都有不是的地方。
启:不,不,我承认是我不对。(有点羞涩地)纬芳要不是爱上了我,你也不会失恋。
文:(诧)爱上了你?(失笑)何教授,你怎么知道她爱你?
启:当然是她自己告诉我的。
文:(大笑)得了,你别自己骗自己了,何教授!她刚才还在那儿跟我说你讨厌,像牛皮糖似的,钉着她不放。
启:(跳起来)你胡说!这小子──你是讨打!(挥拳作势)来来来!
文:(也跳起来)打就打,谁怕你?
(二人相向立,准备动武。静默片刻,启突然大笑。)
启:你这身打扮,实在太滑稽了!(笑倒在沙发上)
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短裙)嗳,是有点古怪。
启:你这样子,我实在没法跟你打架。
文:别打了,我们还是平心静气的讨论一下。
启:好吧。(坐直了身子)
文:你听我说:刚才我劝纬芳,我说她应当告诉你老实话,索性叫你死了心。可是她说她不忍心告诉你──
启:(错愕)不忍心告诉我?
文:(举手制止)你听我说。她说不忍心,我就说:有时候非心狠手辣不可,拖下去反而害人家受痛苦。
启:(变色)哦?……那么她怎么说?
文:她说她就是心软,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
启:什么?(站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她真这么说来着?
文:当然了。
启:她说踩死一只蚂蚁都不忍心?
文:嗳。
启:天哪!(踉跄倒退,废然坐在沙发上)
文:怎么了?
启:我简直不能相信──我不相信!这都是你造谣言,破坏我们的感情!(跳起来指著文)今天下午我跟纬芳说话,你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偷听,都听了去了。
文:别胡说!
启:我也是跟她这么说,我说她非心狠手辣不可,拖下去反而害你受痛苦。她的回答也完全一样。
文:(怔了怔)她说什么?说蚂蚁?
启:(点头)说蚂蚁。
文:总而言之,她完全是耍弄我们?
启:对了。完全是水性杨花,玩弄男人。
文:(怒)你这话太侮辱她了!(跳起来挥拳作势)
启:(举手制止)嗳,你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文废然坐下。二人凄苦地并坐,手托着腮。)
文:我们怎么办呢?
启:我们两人一块儿去,当面问她,到底是爱哪个。
文:(悲哀地)她要是说爱我,我可就完了。
启:你难道还相信她?
文:我明知道她是扯谎,我还是相信她。
启:她要是说爱我呢?
文: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启:(慷慨地拍了拍文的肩膀)那么,为你着想,我希望她说爱我。
文:(感动)启华,你真够朋友。(拍他肩膀)
启:哪里哪里,这不算什么。
文:启华,咱们出去痛痛快快的喝两杯。
启:好,文炳,走!我请客。
(两人勾肩搭背向外走,正遇见榕走进来。)
文:(兴奋地)榕生,我跟启华上青山饭店去喝酒,你去不去?
榕:(瞠目望着他们)“我跟启华”!你们倒真是“不打不成相识”!(让开路,但忽然想起来,拉住文臂)嗳,纬芳叫我告诉你,她在花园里等着你呢。
文:让她等着去。
启:(向榕)你告诉她,我们非心狠手辣不可,拖下去反而害她受痛苦。
文:告诉她走路小心点,别踩死了蚂蚁。
(文偕启出。榕望着他们的后影发怔。)第卅一场
景:别墅门前
(走廊上点着灯,照亮了台阶与一角草坪。文扶启踉跄回,走入灯光内。
(榕独坐廊上吸。)
文:嗳,榕生,你来帮我搀一搀他。
榕:(帮搀启)何教授喝醉了?
启:(打呃)我没醉。
文:他真能喝。(扶启自玻璃门入)第卅二场
景:客室
(文与榕扶启入。)
榕:(向文)送他上他屋去吧?不早了,该睡了。
文:不,我们还得跟纬芳开谈判呢。
榕:开谈判?(与文扶启到沙发上坐下)
文:唔,叫她老实说出来,到底是爱我还是爱他。(在启身边坐下)
启:(头枕在沙发背上,用下颏指了指文,向榕)他还在那儿痴心妄想呢,只要她说一声爱他,他马上投降,你信不信?
文:要是你,你不投降?不过你自己觉得没希望,所以乐得充硬汉。
启:(怒)你这是什么话?(突然坐直身子)
榕:(急捺住启)好了好了,别又打起来。
(文与启悻悻地互看了一眼,复松弛下来。)
榕:(坐)照客观的看法,纬芳要是在你们两人中间挑一个,大概是挑文炳。(向启)他比你年轻,比你漂亮。
启:(不服)他的确是比我年轻。(顾影自怜地摸摸头发,托了托眼镜。)
文:(嘲笑地)可并不比你漂亮。
榕:来来来,你们二位,怎么了?你们这样不团结,怎么能对付纬芳?
启:这话有理!天下女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们男人要是不愿意做奴隶,非团结不可!
文:对,对!(高举一臂)全世界男人团结起来,打倒女人!
榕:(也举臂高呼)赞成打倒女人的举手!
启:(高举双臂)我举两只手赞成。
文:(故态复萌,代举另一手)三只手!偷人家女朋友!你没来的时候好好的!
榕:(打他的手)你又来了!
(芳徐徐地走下楼梯,面容庄严而悲哀。启抬头看见了她,急用肘弯推了推文与榕。三人不安地站了起来。)
芳:(向文与启)刚才你们叫我表哥带话给我,我不懂你们说什么。可以解释给我听么?(走到楼梯脚下)
(没有人回答。)
榕:(望望文与启)怎么都不开口?……来来来,谁放第一炮?
(二人仍不语。)
榕:(向芳)这两位先生认为你是欺骗他们,拿他们当玩物。
启:嗳。你告诉我说你爱我,讨厌文炳,又告诉文炳你爱他,讨厌我。
文:到底你是爱谁,讨厌谁?
芳:(鄙夷地)哼!(掉过身去,走开。)
榕:怎么,你不肯回答?
芳:当然不。我爱谁,不爱谁,完全是我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
榕:(笑了起来,转身向文与启)好厉害。我真佩服了她。
(芳转身上楼,但榕抢先抓住她的手臂。)
芳:干吗?
榕:你得先回答这问题。
芳:不回答,就不让我走?
榕:嗳。
芳:(甩脱榕手)好。你们问我爱谁。那我就告诉你们。(向榕)我爱你。
(榕退缩。谁也不作声。死寂。)
芳:明儿见。(上楼)
(文与启呆呆地望着她离去。榕软瘫在沙发椅上。)
启:(搔头)我们到底算打了胜仗,打了败仗?
榕:(苦笑)打了胜仗?真是做梦!
文:(阴郁地)至少在我这方面是打了胜仗──没有危险了。
榕:我害怕。我真害怕。
启:(严厉地将手搁在他肩上)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没出息?
榕:我没法抵抗她。
启:你坚强一点。不能破坏我们的联合阵线。
榕:我要你们俩答应我一件事。
文:什么事?
榕:我要你们跟着我,一步也不离开我,绝对不让我跟纬芳单独在一起。
启:(向文)这小子简直不中用,胆儿这么小。
文:(向榕)好,我答应你。
榕:(感激地与他握手)到底是老朋友。
启:(摇头)真没出息。我得去睡了,明儿见。(出)
文:(长叹)其实你又何必这么害怕。她看中你,你应当高兴,别人还求之不得呢。
榕:算了吧。跟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不是自讨苦吃?我理想的对象刚巧跟她相反。
文:哦?你的理想是什么样的?
榕:第一要爽快,要心眼好,跟我谈得来,而且是真爱我。当然得相当漂亮,可是不至于漂亮得人人都追求她。
文:听你说的,倒有点像纬苓。
榕:(想了想)嗳。(微笑)可惜有一个条件不合:纬苓并不爱我。我要是你,我一定追求她。
文:什么?
榕:(突然发现自己失言)糟糕,一不小心,给说漏了。
文:你刚才说什么,我还是不明白。
榕:你这傻子,纬苓爱你,你一点都不知道?
文:(诧笑)别胡说八道。
榕:真的。谁骗你。
文:我不信。
榕:你不信,你追求她试试。
文:(着急)嘘!她来了!
(苓易便装入。)
苓:表哥,你的胳膊怎么样?疼得厉害么?
榕:好多了。
(文微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眼光中充满了惊异猜疑与窘意。)
苓:(向文微笑)你们后来还是上青山饭店去了?
文:(窘)嗳。没跳舞,跟何教授去喝酒。
苓:何教授呢?
文:他喝醉了,去睡了。
苓:你喝醉没有?要不要吃点水果?
榕:吃点水果吧。我去给你拿。(出)
(寂静片刻。文踧踖不安。)
文:纬苓。
苓:嗯?
文:(徐徐地从沙发后面兜过来,向她走来)今天真对不起,没陪你去跳舞。
苓:没关系。我根本也不爱跳舞,不过是射热闹。
(寂静片刻。)
文:纬苓。
苓:嗯?
文:没什么。(惘惘地走了开去,绕室而行。)刚才我们回来的时候,像要下雨似的。
苓:是吗?我希望明天别下雨。
(静默。文自袋中取出香匣。)
文:(突然作了一个决定,旋过身来向苓)纬苓,我有句话想跟你说──(他正打开了匣,一旋身,香全部散落在地。)
(苓笑,蹲下去帮他拾。文也蹲下来拾。文突然射上去像要吻她。)第卅三场
景:饭厅
(榕走到长条柜前,拿起一只大水晶碗,内盛各色水果。榕正要离室,芳入。)
芳:(温柔地)表哥。
榕:(震惊,力自镇静)你还没睡?
芳:我有话跟你说。
榕:不早了,我得去睡了。(急趋出,但她紧紧拉住他的手臂)
芳:我刚才告诉你的话,你大概不相信。
榕:(焦急地四顾求援)不相信。
芳:(安静而悲哀)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可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得告诉你──
榕:(狂乱地挣脱手臂,急趋室之另一隅)有话明天再说。
芳:表哥,我除了你从来没爱过别人。我跟别人好都是假的,都是为了想叫你忌。
榕:可惜我一点也不吃醋。
芳:(走开)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苦笑)想想也真可笑,我说假话人家倒相信,这一次我倒是说真心话,人家倒不相信。
榕:谁叫你扯谎扯得太多了。活该,自作自受。
芳:(悲哀地)好,我走了。明天见。(在门口旋过身来)我爱你。我从小就爱你。
榕:(冷笑)得了得了。
芳:我永远爱你。
榕:(低声诅咒)这鬼丫头。(终于不克自持,走到她跟前热烈地拥抱她。)
芳:(狂喜)表哥,你说呀。
榕:(仍想闪避腾挪)说什么?
芳:说你爱我。
榕:(废然走开)非说不可?──咳!(绝望地大喊)我──爱──你!
芳:(狂喜)表哥!
榕:(悲愤地)你这总该满意了吧?(拿起水果夺门而出)
(芳面上现出胜利的微笑。)第卅四场
景:客室
(榕持水果入,正撞见文吻苓。榕急退出。苓与文均不觉。
(苓用力推开了文。她惊疑,惶惑,心乱。文也不解苓何以并不欢迎他吻她。)
苓:你真是喝醉了。
(文不语。)
(榕在门外咳了声嗽,缓缓踱进来。文急起立。)
榕:吃水果。
文:(自碗内取一苹果)我去睡了。明儿见。(出)
榕:他怎么了?
苓:他刚才非常奇怪。
榕:哦?
苓:他是不是喝酒喝多了?
榕:(在片刻的沉默后)一定是因为我告诉了他。
苓:(恐慌)表哥,你告诉他了?说我爱他?
榕:你别生气。
苓:我真生气!表哥你真是!这以后他看见我一定非常窘,简直怕看见我。
榕:不要紧,明天我再跟他解释,就说我是扯谎,跟他闹着玩的。
苓:得了,越解释越糟。你害得我还不够!
榕:(颓丧地)别我了,纬苓。我已经够倒楣的。
苓:你怎么了?
榕:(烦躁地踱来踱去)纬芳说她爱我。
苓:你呢?
榕:我一直爱她的。
苓:那还不好么?你发什么愁?
榕:你想想,要是娶她这么个太太,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我写小说怎么养得活她?为了我的前途,我的理想,我非逃走不可。
苓:你逃到哪儿去?自己亲戚,还能一辈子不见面?
榕:我一回到城里,马上买飞机票上仰光去。
苓:上仰光去干吗?
榕:去做和尚去。
(画面上角现出一个圆圈,圈内另一个榕已剃光头,风吹着他淡橙黄的袈裟,赤着脚在仰光的金顶佛寺前徘徊,面色平静,耀眼的热带阳光使他眯着眼睛。)
榕:纬苓,明天早上我要是走得早,见不到你,我先跟你辞行了。
苓:表哥,(一手搁在他肩上)我想,她倒许是真爱你。
榕:(痛苦地)得了,别说了。(转身出。上方的圆圈缓缓相随。出至户外,树枝横斜划过圆圈。树的黑色剪影随即遮没了它。它再出现的时候,已是一**半满的淡橙黄的月亮。榕凄然望月。)
第卅五场
景:穿堂
(次晨。榕的房门悄悄地开了一线。文探头出来张望了一下,向里面点头招手。榕拎着一只皮箱踮手踮脚走出来。文在前开路。
(文推开大门向走廊上张望。见芳抱着胳膊倚在柱上。)
文:(轻声向榕)当心,当心!纬芳在这儿。
(榕抛下皮箱奔回卧室,砰然关上房门,下了锁。)
文:(代他拎起皮箱,耐心地敲门)嗳,你出来,出来,没关系。有我在这儿。第卅六场
景:走廊
(芳倚柱立。榕硬着头皮拎皮箱出,文跟在后面。)
芳:(拦路)表哥,你怎么忽然要走了?
榕:嗳,我有点事,得赶紧回去。
芳:(向文)文炳,请你走开一会,让我跟表哥说两句话。
(文抱着胳膊屹立,不答。)
榕:你有话尽管当著文炳说,没关系。
芳:我不能当着人说。
榕:那你就别说。
芳:(沉默了一会)好吧。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要走我也不拦你。我知道你是要躲开我。
(泣然)
榕:(稍稍软化)好在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芳:我是永远忘不了你的。你有空就写信给我。
榕:(软化)好,一定写信给你。一天写一封都行。
芳:表哥,我想──(手搭在他肩上,仰脸望着他)最后一次了──我想跟你说再会。
(很长的静默。榕的脸上现出内心的挣扎。)
榕:(猝然)文炳,你走开。
(文屹立不动。)
榕:你走开,文炳。
(文只当听不见。)
榕:(威吓地向他逼近一步)你走不走?
文:(缓缓地)你理智一点,理智一点。
(榕瞪眼望着他,逐渐恢复自制力。)
榕:多谢你提醒我。(拿起箱子走下台阶。文跟在后面。)
(芳自知失败,赌气一扭身走了进去。)第卅七场
景:汽车间外
(车间门大开。内空。文偕榕走来,向内张了张,工役持浇水橡皮管走过。)
榕:(唤住工役)嗳,你们的汽车呢?
工:老爷坐出去了。今儿一早就上飞机场去。
榕:(向文)噢,去接王寿南的儿子。
(工役走了过去。)
文:(低声向榕)恭喜恭喜,你的替身来了。人家有了王寿南的儿子,还要你吗?
(榕苦笑。)第卅八场
景:饭厅
(苓正吃早饭。芳坐在她对面,怔怔地用茶匙搅着红茶。)
苓:(冷嘲地)你还不去打扮打扮,预备招待贵客。有了王寿南的儿子,表哥就是在这儿,你也没工夫理他。
芳:姐姐你也学坏了,这张嘴真讨人嫌。(故意地)文炳呢?怎么不来吃早饭?
苓:我没看见他。
芳:我想想真有点对不起文炳,得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苓:(吃惊)怎么,你又看上文炳了?
芳:(甜笑)还是文炳好。姐姐你看中的人准没错。
(起,离室。)
(苓忧虑,食不下咽。)
(文入,见苓,窘甚。)
苓:(若无其事)表哥走了?
文:还没走。等汽车呢。
苓:(起)我去送送他。
文:纬苓,我要跟你道歉。昨天晚上真是喝醉了。
(苓低头无语。)
文:也都是你表哥不好,无缘无故跟我捣乱。他告诉我──(干笑)我真有点说不出口──太荒唐了。他说你自从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了我。(笑)
苓:(低声)表哥真是胡闹。
文:我要不是酒喝多了,也决不会相信他。(笑)当时我就觉得奇怪,你并没说,“好容易有今天这一天!﹄
苓:要是那时候我说,“好容易有今天这一天!”你怎么着?
文:那我大概会说,“我一直爱着你,自己都不知道。”
苓:不会不会,你不会这么说的。
文:(抱歉地)不,昨天晚上我是有点神经错乱,因为受了点刺激。
苓:(安静地)你今天不神经错乱吧?
文:(笑)不,不,你不用害怕。现在我完全好了。
苓:以后你也不会再神经错乱?
文:不会,绝对没这危险。你放心。
苓:(自长条柜上取酒一瓶,酒杯一只)要是你现在又喝醉了,要是我又告诉你我表哥说的都是真话,那你会不会又像昨天一样?
文:(抑制住感情)那说不定。我不敢担保。
(苓开瓶倒酒,文走到她背后抱着她,吻她的脸,酒地从杯中溢出,汪在桌上,流下地去。)
苓:好容易有今天这一天!
文:我一直爱着你,自己都不知道。第卅九场
景:走廊
(叶太太立大门前等候。二男佣二女佣左右侍立。)
叶太:(紧张地)大小姐呢?──叫二小姐快下来。
女佣甲:噢。(去)
叶太:表少爷走了没有?请他来帮着招待。
男佣甲:噢。(去)
叶太:飞机上不知吃过早饭没有?叫他们马上预备开饭。
女佣乙:噢。(去)
叶太:多叫几个人来搬行李。
男佣乙:噢。(去)
(芳盛妆出。)
叶太:嗳,纬芳,快来!他们来了!来了!
(母女并立廊上欢迎,芳立母右。榕来,立叶太左。苓在榕背后出现,榕让出地方,苓立母与榕之间。
(汽车驶到门前停下。司机下车开门,叶经理下车。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跟着下车,吮着一根棒糖,东张西望。
(男佣率工役数人自车上搬下行李。)
叶经理:(牵孩上阶)到了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可千万别客气。
叶太:路上辛苦了吧?累不累?
叶经理:(向叶太)这是我们董事长的少爷。
叶太:欢迎欢迎。快进来歇歇。
(众簇拥孩进屋,工役拎行李后随。
(榕与芳目光接触,榕突然狂奔下阶,跳上汽车,开动马达。
(但芳已追了上来,跳入后座。
(榕听见后面砰然一声关上门,知已不及脱逃,颓然,两手仍按在车盘上。马达声停止。
喇叭声大作,代表他心境的焦灼紊乱。
(芳伏在前座靠背上,笑着搂住他的脖子。
(喇叭声化为乐队小喇叭独奏,终融入欢快的音乐。)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