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日本文化书(其二)(2/2)
《周作人文集》作者:周作人文集 2017-04-13 14:40
耶特蒙与伊索蔷薇颊那边可以做大家的代表。老实说,耶特蒙并不是什么坏人,虽然他后来把蔷薇颊卖给克散妥思去当艺伎,却也因伊索能写寓言诗而解放了他,又一方面说,他们大众与伊索蔷薇颊也恐怕着实有些隔膜,但如要找他们的代表,这自然还该是二人而不是那特蒙吧。因为奴隶里有了伊索和蔷薇颊,便去颂扬奴主,这也正可以不必。中国人对于日本文化取这样态度的差不多没有,所以这里可以无须多说,在中国比较常有的倒是上文所说的第二类,假如前者可以称作爱屋及乌,则后者当是把脚盆里的孩子连水一起泼了出去也。这与上一派虽是爱憎不同,其意见有相同之点,即是一样的将敬神尊祖忠君爱国当作日本文化看,遂断论以为这不足道,这断论并不算错,毛病就只在不去求文化于别方面耳。但是一个人往往心无二用,我们如心目中老是充满着日本古今的英雄,而此英雄够在乃只是一种较大的流氓,旁观者对于他的成功或会叫好,在受其害的自然不会得有好感,(虽然代远年湮,记忆迷胡了的时候,也会有的,如中国人之颂扬忽必烈汗是也。)更无暇去听别的贤哲在市井山林间说什么话,低微的声音亦已为海螺声所掩盖了。如此,则亦人情也。唯或听见看见了,却以为此贤哲者也不过是英雄的家人,他们盖为老爷传宣来也,这种看法也可以说是人情,不过总是错误了。永并荷风在《江户艺术论》中云:
“希腊美术发生于以亚坡隆为神的国上,浮世绘则由与虫犭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板木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浮世绘工不外绘师雕工印工三者,在当时诚只是虫犭同样的平民,然而我们现在却不能不把他归入贤哲部类,与圣明的德川家的英雄相对立。我们要知道日本这国家在某时期的政治军事上的行动,那么德川家康这种英雄自然也该注意,因为英雄虽然多非善类,但是他有作恶的能力,做得出事来使世界震动,人类吃大苦头,历史改变,不过假如要找出这民族的代表来问问他们的悲欢音乐,则还该到小胡同大杂院去找,浮世绘工亦是其一。我的意思是,我们要研究,理解,或谈日本的文化,其目的不外是想去找出日本民族代表的贤哲来,听听同为人类为东洋人的悲哀,却把那些英雄搁在一旁,无论这是怎样地可怨恨或轻蔑。这是可以做到的么?我不能回答。做不到也无怪,因为这是人情之常。但是假如做不到,则先生的计划便是大失败了。先生这回所出赋得日本与日本人的题目实在太难了,我自己知道所缴的卷考不到及格分数,虽然我所走的不是第一条也不是第二条的路,--或者天下实无第三条路亦未可知,然则我的失败更是“实别”活该耳。
八月十四已知堂白。
(1936年8月作,选自《瓜豆集》)
“希腊美术发生于以亚坡隆为神的国上,浮世绘则由与虫犭同样的平民之手制作于日光晒不到的小胡同的杂院里。现在虽云时代全已变革,要之只是外观罢了。若以合理的眼光一看破其外皮,则武断政治的精神与百年以前毫无所异。江户板木画之悲哀的色彩至今全无时间的间隔,深深沁入我们的胸底,常传亲密的私语者,盖非偶然也。”浮世绘工不外绘师雕工印工三者,在当时诚只是虫犭同样的平民,然而我们现在却不能不把他归入贤哲部类,与圣明的德川家的英雄相对立。我们要知道日本这国家在某时期的政治军事上的行动,那么德川家康这种英雄自然也该注意,因为英雄虽然多非善类,但是他有作恶的能力,做得出事来使世界震动,人类吃大苦头,历史改变,不过假如要找出这民族的代表来问问他们的悲欢音乐,则还该到小胡同大杂院去找,浮世绘工亦是其一。我的意思是,我们要研究,理解,或谈日本的文化,其目的不外是想去找出日本民族代表的贤哲来,听听同为人类为东洋人的悲哀,却把那些英雄搁在一旁,无论这是怎样地可怨恨或轻蔑。这是可以做到的么?我不能回答。做不到也无怪,因为这是人情之常。但是假如做不到,则先生的计划便是大失败了。先生这回所出赋得日本与日本人的题目实在太难了,我自己知道所缴的卷考不到及格分数,虽然我所走的不是第一条也不是第二条的路,--或者天下实无第三条路亦未可知,然则我的失败更是“实别”活该耳。
八月十四已知堂白。
(1936年8月作,选自《瓜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