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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普鲁士军官

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作者: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2017-04-13 14:10
    一

    从破晓时分到现在已经行进了30多公里。他们沿着白晃晃、**辣的公路行进着,偶尔享受片刻的浓荫,而后便又暴露在耀眼的阳光下。路两旁,山谷或深或浅,毒辣辣地闪着光;一块块墨绿色的黑麦田、小麦田、休耕地、牧草地、黑森林像图画似地眩人眼目。在天空下,它们缓缓地、晃眼地向前延伸。可眼前那一片浅蓝的绵延群山却屹立不动,积雪通过大气传来温柔的冷光。这个连,朝着群山,一步一步不停地走着,在黑麦田和牧草地之间,在大路两旁栽种的整齐的、光秃秃的果树之间行进着。亮晶晶的墨绿色的黑麦散发出一种让人窒息的热浪。前面的山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了。而这时士兵们的脚走得更热了,头盔下头发里滴出汗来,背包与肩膀的磨擦不再感觉灼烫,而是仿佛冷冷针刺般的痛觉。

    他沉默寡言,不停地走啊,走啊,盯着前面的群山。山峰拔地而起,连绵起伏,巅峰上是柔软洁白的雪,随着山势成条状向下延伸。

    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行军的疼痛了。一开始出发时,他就决心不跛着走。走头几步时,他疼得够呛,气喘吁吁,走到一英里左右时,他已经控制好了呼吸,但额上却是冷汗滴滴。不管怎样,他已经因走路而消除它们了。它们是什么,毕竟只不过是些肿块!早晨起床时他已经看过:大腿后侧有几处青肿。而且从早上走了第一步,他就已经意识到了它们的存在,直到现在,他胸口仍有一处紧紧的热烘烘的地方堵住他,抑制着疼痛,抑制着自己的感情。他感到窒息,但他仍然几乎是轻松地行进着。

    拂晓时上尉拿咖啡的手在发抖,这又给他的勤务兵看见了。而且在前面的农舍边,他还看见体形优美的上尉在马背上颠来颠去。上尉体形优雅,穿着镶有粉红色饰物的浅蓝制服,黑色的头盔和剑鞘微微放光,一滴滴汗珠掉落在光滑的栗色马背上,勤务兵觉得自己跟这个在马背上颠来颠去的人影连在一起:他像影子般追随其后,缄默,无法避免而被他咒骂。而军官也总意识到后面这陪伴的脚步声,在这群士兵中意识到他的行进。

    上尉大约40岁,个子很高,鬓角灰白。他四肢匀称,体型优美,是威斯特最棒的骑手之一。他的勤务兵,因为得给他擦全身,羡慕他让人惊异的腰腹肌肉。

    对于军官身体的其他部分,勤务兵就像不注意自己一样,几乎不曾留意。看主人的脸更是罕事:他从不朝它看。上尉的头发是棕红色的,**,留得很短。胡子也修剪得很短,硬扎扎地丛生在丰满而严峻的嘴上。脸相当粗犷多皱,脸颊瘦削无肉。这个男人也许因为脸上这些深深的皱纹而更显得英俊,而拧着眉头容易烦躁的模样又给人一种与生活抗争的男人的神采。那漂亮而浓密的眉毛下面浅蓝色的眼睛总是冷冷地闪动着。

    他是一位普鲁士贵族,傲慢专横,目中无人。他母亲曾是一位波兰女伯爵。因为年轻时欠了太多的赌债,葬送了在军队中的前程,所以他到现在一直当步兵上尉。他从没结过婚:因为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而且也没有哪一个女人让他动心得要去结婚。他把时间花在骑马上,——偶尔他骑着自己的马在军官俱乐部参加赛马比赛。他不时给自己找个情妇。但这样的事情过后,回到岗位时他的眉毛拧得更紧了,眼睛更具有敌意而易怒了。然而,对于士兵来说,他只是个不通情理的人,尽管惹火了时是个恶魔;正因为如此,大体上说,他们惧怕他,但并没有对他抱很大的反感。他们把接受他的管辖作为命中注定的事。

    对他的勤务兵,他一开始就表现得冷淡、平常、漠不关心;他从不对鸡毛蒜皮的琐事大惊小怪。所以,实际上他的仆人对他毫无了解,除了他下达的命令和想要命令得到执行以外。那是相当简单而枯燥的,后来逐渐地有了些变化。

    勤务兵是个22岁左右的年轻人,中等个,身材匀称,四肢粗壮有力,皮肤黝黑,唇上长着黑色的小胡子。他整个身上都洋溢着温和和年轻的气息,有着轮廓分明的眉毛,眉下两只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仿佛从未思考过,只是凭借感觉接受生活,并且本能地直接表现出来。

    渐渐地,军官意识到了仆人的年轻,充满生气和对他存在的漠视。当仆人在场时,他无法摆脱掉年轻的感觉,如同老年人绷紧僵硬的身体以保持温暖的火焰不致熄灭。他身上有一种自由而又富有自制力的东西。年轻人的举止言谈中的某种东西使得军官意识到他,而这却激怒了这个普鲁士人。他受仆人的影响而回到了生活中。他本来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他的士兵,但是没有这么做。现在他极少直盯着他的勤务兵,而是别开脸,仿佛避免看见他。然而,当这年轻士兵无意识地四处走动时,年长者便会看着他并注意到他蓝色衣服下面年轻强壮的肩膀的活动,还有那脖子的弧线。而这让他很恼火。看见士兵那双棕色的、好看的农民的手抓住一块面包或者酒瓶,年长者的血液中便会输入一股仇恨的火焰或是愤恨的怒火。不是因为年轻人笨拙,而是因为这个无牵无挂的年轻动物活动中流露出的盲目、本能的自信使这个军官恼怒到如此程度。

    一次,一瓶葡萄酒被打翻了,红色的液体汩汩地涌到桌布上时,军官开始咒骂起来。他的眼睛,像火一样带着蓝焰,紧盯着年轻人慌乱的眼睛。年轻士兵大为震惊。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一直震撼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个从未到过的地方。他茫然不知所措,内心本性自然圆满的东西丧失掉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些微的不安。从那时起,这两个男人之间就存有一种隐秘的情感。

    从那以后,勤务兵真正害怕与他的主人碰面了。他下意识记得那逼人的蓝眼睛和严厉的眉毛,他不打算再看见它们。

    所以他总是对主人视而不见,尽量躲着他。心底当然还有一丝渴望,等三个月过去,他就可以交差了。他开始在上尉面前感觉局促不安,这士兵比军官更想要独自呆着,呆在他作为仆人的本来状态之中。

    他服侍上尉一年多了,而且知道怎样做到尽职尽责。他做起这些事来得心应手,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情。他毫无保留地接受军官和他的命令,就像接受太阳和雨露一样。他很自然地服侍他。就他而言,这并没有多大含意。

    可现在要是被迫与主人直接打交道,他就像一头被抓的野物,他觉得自己必须逃走。

    但是,年轻士兵的影响已经穿透军官呆板的戒律,并使他忐忑不安。不过,他毕竟是位绅士,双手纤长,姿势优雅,富有教养,他不想让这样的事影响到他内在的自我。他是一个性情暴躁的人,总是强制压抑着自己,偶尔才在士兵面前斥骂一顿,宣泄自己的情感。他清楚自己总是处于情绪激动的边缘。但为了他所服务的信仰,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而年轻士兵仿佛生活在温和圆满的天性当中,并且通过每一个姿势把它发散出来。他的姿势当中具有一种如同野生动物四散活动时所具有的悠闲自在的乐趣。而这越来越把军官激怒了。

    上尉已经不由自主地恢复不了对勤务兵的本来态度,他也不能让他独自呆着。他盯着他,不由自主地向他发出一些苛刻的命令,尽可能多地占用他的时间。有时他对这年轻士兵大发雷霆之怒,威吓他,欺侮他。而勤务兵漠然地站着,好像听不见似的,绷着涨得通红的脸,等着这场闹剧的结束。上尉的话从来没有触动他灵魂深处,他保护似地使自己对主人的情感宣泄无动于衷。

    勤务兵左手大拇指上有个疤,一个穿过指关节的缝合疤痕。军官对此已经忍受了很长时间没有发作,想要表示点什么。它总在那儿,在这年轻的棕色手上显得丑陋野蛮。终于,上尉忍不住把自己的想法吐露了出来。有一天,勤务兵正在铺平桌布时,军官用铅笔点着他的拇指,问:

    “那是怎么回事?”

    年轻人畏缩了一下,然后挺身立正。

    “斧头砍的,上尉先生。”他答道。

    军官等着他作进一步的解释,但是再也没有第二句话了。

    勤务兵继续干着他份内的事。年长者十分愠怒:他的仆人在躲着他。第二天,他不得不动用意志力避免看见那带疤的手指。他想要擒获它——一股怒火在他的血液中翻滚。

    他知道他仆人很快就要获得自由了,而且知道他会为此而高兴。到目前为止,这士兵已经不愿接近他了。上尉变得更加愤怒。士兵不在的时候他无法休息,而当士兵在的时候,他便用折磨人的目光怒视着他。上尉憎恨士兵那毫无表情的黑眼睛上面两道好看的黑眉毛,为士兵那漂亮的四肢灵活活动而发怒。他自己的四肢因为没有什么军事活动而变得僵硬了。他表现出苛刻严厉的神色,轻蔑地讽刺他,侮辱他,威吓他。年轻士兵变得更沉默寡言,毫无表情。

    “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不能正眼看人吗?我跟你说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

    士兵抬起黑眼睛望着上尉的脸,但却是视而不见:他眼睛微微有些斜视地瞪着,察觉到他主人眼睛的蓝色,但根本不接触他的目光。年长者脸色苍白,微红的眉毛颤动着。他无法发出进一步的命令。

    有一次,他把一只笨重的军用手套扔到了年轻士兵的脸上,然后得意地瞧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突然冒出怒火,看着他的眼睛如同稻草给扔到火上所燃烧的火焰。他嘲弄似地笑得发抖。

    但是只有两个多月了。这个年轻人本能地想要使自己保持原有的心态:他尽力服侍军官,好像那是一位抽象的权威而不是一个人。他所有的潜能都用于避免个人接触,甚至是那看得见的仇恨。他的仇恨在身不由己地滋生着,以应付军官的怒火。然而他把它隐藏在内心深处。只有在离开军队的时候,他才敢承认这回事。他天性活跃,有许多朋友,他们是很好的伙伴。可是不知怎么他变得孤独了。现在,这种孤独和寂寞加剧了,贯穿着他的服役期。可是军官好像愤怒地发疯了,令年轻人非常恐惧。

    士兵有个情人,一位山区姑娘,纯朴而富有主见。两人走在一起很少说话。他很少向她开口,只是胳膊拥着他,寻求身体上的接触。这样能使他减轻痛苦,使他更容易忘却上尉;因为把她拥在怀中可以使他轻松。而她也以一种无法言喻的方式为他而活着。他们堕入了爱河。

    上尉察觉到了这回事,愤怒得发狂。他让年轻人天天晚上忙碌不停,并以看到年轻人脸上浮现出阴郁的神情为乐。两个男人的眼光偶尔相接,士兵的目光愠怒阴沉,固执地紧盯不放,上尉则露出轻蔑的嘲笑。

    军官根本不承认抑制不了自己的愤怒。他不知道他对勤务兵的感情根本不是一个对他蠢笨、反常的仆人行为所激怒的男人的感情。所以他仍然坚持自己有理,并且依从常规,继续按部就班地办理其他事情。但他太压抑了,神经无法忍受。

    终于,他抡起皮带打在仆人的脸上。当他看见年轻人惊恐地退缩,眼睛里含着痛苦的泪花,嘴角流着血时,他立刻感到一阵带着震颤和羞愧的快意。

    但他承认,他以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小伙子惹火了他,他简直要发疯了。为了排遣心中的郁闷,他带了个女人出去散了几天心。

    那是对放荡的嘲弄,因为他完全不想要这女人。但他继续停留在那儿,等到假期结束。最后他惨兮兮地回来了,带着倍受折磨和恼怒的情绪。一下午他都在骑马,然后径直回来吃晚餐。勤务兵出去了。军官一动不动地坐着,纤细优雅的双手搁在桌子上。他的血液似乎已经凝结了。

    终于,仆人走了进来。他注视着年轻人强壮舒适的身体,漂亮的眉毛,浓密的黑发。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这年轻人就已经恢复了他往日的神采。军官的手抽搐着,仿佛充满了疯狂的火焰。年轻人立正站着,一动不动,神情木然。

    吃晚饭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可是勤务兵看起来很急切,有什么事一样。他把盘子弄得丁当直响。

    “你很急吗?”军官问,看着仆人热切、温和的脸。对方没有回答。

    “回答我的问题,好吗?”上尉说。

    “好的,先生。”勤务兵答道,端着一堆军用盘子站着。上尉等了一下,看着他,然后又问:

    “你很急吗?”

    “是的,先生。”这样的回答让听者心里一阵冒火。

    “干什么?”

    “我要出去,先生。”

    “今晚我需要你。”

    片刻的犹豫。军官的面部表情奇异地生硬。

    “好的,先生。”仆人从嗓子眼里答道。

    “我明晚也需要你——事实上,除非我放你的假,否则你所有的晚上都属于我。”

    留着小胡子的嘴紧闭着。

    “好的,先生。”勤务兵回答道,开启了一下嘴唇。

    他往门口走去。

    “你耳朵上为什么夹截铅笔?”

    勤务兵犹豫了一下,然后继续走着,没有作答。他把盘子拿到门外堆成一堆,从耳朵上取下铅笔,放在口袋里。他刚才在给情人的生日卡上抄诗。他回去继续收拾桌子。军官心神不定,带着一丝热切的笑意。

    “你耳朵上为什么夹截铅笔?”他问。

    勤务兵双手托着盘子。他的主人正站在绿色大炉子附近,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下巴向前伸着。当年轻士兵看着他时,他的心突然嘭嘭跳个不停。他觉得什么都看不见了,茫然地转身朝门口走,没有任何表示。勤务兵刚蹲下身子把盘子放下,突然被人从后面踢了一脚,他趔趄着向前摔倒了。瓶瓶罐罐呼啦啦全滚下了楼梯,他紧紧抓住楼梯扶手,才没滚下去。正想爬起来,又给人重重地踢了一下,然后又是一下。他只得无力地靠着栏杆,歇歇气。他的主人已经迅速地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楼下的女仆抬头看着楼梯间,对着乱七八糟散成一团的瓶瓶罐罐做了个嘲弄的鬼脸。

    军官心绪不宁。他倚在冰冷的绿色炉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其中一些洒到了地板上,然后把剩下的一饮而尽。他听见士兵在楼梯间收拾盘子。他脸色苍白,好像喝醉了一般,在期待着什么。仆人又走了进来。看见这年轻小伙子痛苦地、手足无措地站着,上尉的心猛地一颤,似乎很快乐。

    “舒勒!”军官发话了。

    士兵立正稍显迟缓。

    “是,先生。”

    年轻人站在他面前,长着可怜的小胡子,漂亮的眉毛在黑色大理石般的额头上清晰可见。

    “我问过你一个问题。”

    “是的,先生。”

    军官的声音像硫酸一样在侵蚀着堡垒。

    “为什么耳朵上有截铅笔?”

    仆人的心又猛地要跳出来,憋得不能呼吸。他黑黑的眼睛使劲盯着军官看,仿佛给迷住了。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毫无表情,像长在那里似的。上尉眼睛里的笑意消失了,他指了指一只脚。

    “我——我忘记了——先生。”士兵气喘吁吁地说。他的黑眼睛在盯着对方那飘忽不定的蓝眼睛。

    “放在那里做什么?”

    他看见年轻人费劲地说话时胸口在上下起伏。

    “我一直在写。”

    “写什么?”

    士兵左右瞧了一下。军官听见他喘着粗气,蓝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士兵在清自己发紧的喉咙,可是说不出话来。突然,军官脸上的笑容像火焰一样灿烂,他重重地在勤务兵大腿上踢了一脚。士兵给踢得往旁边移了一步。他的脸色死一般灰暗,两只黑眼睛直瞪瞪地盯着对方。

    “嗯?”军官说。

    勤务兵嘴巴发干,舌头在嘴里摩擦着像在干燥的牛皮纸上摩擦一样。他使劲滋润着喉咙。军官又抬起脚踢了一下。仆人挺直身子立着。

    “诗,先生。”传来他沙哑的变了调的声音。

    “诗,什么诗?”上尉苦笑地问。

    对方又在清发紧的喉咙。上尉的心突地一沉,站在那儿显得虚弱而疲惫。

    “给我女友的,先生。”他能听见自己干巴巴的走样的声音。

    “噢!”上尉说道,转过脸去。“收拾桌子吧。”

    “卡!”士兵喉咙里发出声音,然后又是“卡!”过后才不十分清晰地说道:

    “是,先生。”

    年轻士兵走了,看上去苍老,脚步沉重。

    军官一个人留了下来,他死命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事。他本能告诉自己不能去想。尽管内心深处依旧是充满着强烈的喜悦,但他继而又觉得身心内外有着什么东西在作怪,某种东西在极为可怕地崩溃,这种反应令他痛苦不堪。他一动不动地呆站了一个小时,思绪纷繁复杂,但他尽量用意志力压制自己的头脑使之成为一片空白,不去想任何东西。他这样控制自己直到最痛苦的时刻过去。然后他开始喝酒,喝得酩酊大醉,呼呼睡去,忘却这尘世的一切。早上醒来时,他为自己的本性发作感到非常震惊,但他竭力避免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已经阻止自己的大脑再现它,已经与自己的本能一道抑制住了它。因此此时神志清醒的他便与发生的那些事毫无关联了。他就像酒醉过后只感觉虚弱乏力,事情的过程已恍如隔世,想不起来了。酒醉之后,他成功地忘却了先前发生的事情。因此,当勤务兵端着咖啡出现时,军官摆出昨天上午同样的架子来。他拒不承认昨夜发生的事情——似乎从未发生过一样——何况他也很成功地忘掉了它。他从没做这样的事——至少他自己没做过。会有什么差错加给这愚蠢而不驯服的仆人呢。

    勤务兵整个晚上都是在恍恍惚惚中度过的。因为口干舌燥他喝了一些啤酒,但并不太多。酒精的刺激又促使他想起了那回事,他不能忍受这一切在脑海中重现。他迟钝、缓慢,似乎他这个凡人身上十分之九的部分是呆滞僵硬了的。他缓缓四处踱着,面无人色。一想起那几下狠踹,他便觉得很懊丧。而一想到以后在这间房里还存在再次挨踢的威胁时,他就心跳加速,觉得胸闷。他又气喘不平地回想了曾经发生的那一幕。他被迫说“给我女友”。他精疲力竭甚至欲哭无力。他嘴巴像个白痴似地微微张开着,觉得心灵空虚,百无聊赖。他对他的工作很迷茫、痛苦,他非常迟滞笨拙、盲目不知所措地对付与上司之间激烈的接触。而且他发现,一旦坐下来便再难提起精神四处活动。他四肢疲软,下巴低垂,实在是疲倦至极。于是他上床了,毫无生气地、放松地睡着了,进入了一种与其说是睡眠不如说是一种相当恍惚的睡梦中,进入了一个麻木的状态中。在这个死寂的夜里,在这昏睡状态中传递出的是极度痛苦的信息。

    早晨是演习。可他在军号吹响之前就醒了。隐隐作痛的胸口,枯燥发紧的喉咙,悲惨可怕的感觉,使他的眼睛立刻清醒过来,并显得阴郁。他根本没有试着去想象所发生的事情,而且也意识到了新的一天又已经到来,他得开始于他的日常事务。最后一线黑暗已被推出了房间,他将不得不拖着呆滞僵硬的身体做他的份内事。他是如此年轻,对烦恼经历得如此之少,这事使他迷惑不解。他唯一的希望是,黑夜无休无止,这样他便可以静静地躺着无知无觉。但是谁也阻止不了白天的来临,谁也不能搭救他使他不用起床,不用为上尉的马上鞍,并且不用为上尉煮咖啡。那是躲不了的事。他想,要不去侍候上尉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不会让他没事可干的。他必须把咖啡端给上尉。他茫然失措了,怎么也理解不了,只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命中铁定了的,不管他毫无生气地躺多久。

    勤务兵仿佛整个身体无知无觉,费力地叹息一番后,终于起床了。可是,他得运用意志力强迫着做每一个动作。他觉得飘飘忽忽,头昏眼花,软弱无力。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紧紧抓住了床边。低头看着大腿,那黝黑皮肤上有块块黑黑的淤血。要是用手指去按一按这些青肿,他会疼晕过去的。不过他可不想晕过去——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回事。谁也不会知道的,这是他和上尉之间的事。现在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他自己和上尉。

    他缓慢地穿好衣服,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不清晰的,除了他手头该做的事以外。可他没法完成他的工作。强烈的痛楚使他从迟钝的感觉中苏醒过来,然而还是很糟糕。他端着托盘上楼去上尉的房间。军官脸色苍白,心情沉重,坐在桌旁。勤务兵向他敬礼时觉得消失了自我。他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顺从地接受自己被消灭这个事实——然后他振作起来,好像恢复了自我。而这时上尉在他眼中变得模糊、不真实了,年轻士兵的心不禁跳得更激烈了。他脑中萦绕着这样的情景——那就是上尉并不存在——这样的话他自己就可以活下来。可当他看到上尉端咖啡手在发抖时,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垮了。他走开了,似乎自己变成了碎片,整个的人都崩溃了。而当上尉坐在马背上发命令,而他自己挎着步枪、背着背包站着时,他觉得自己好像需要闭眼不看——好像得闭眼不看眼前的一切。只有那冒烟的嗓门和极度痛苦的行军使他产生非常单纯而朦胧的念头:那就是拯救自己。

    二

    勤务兵慢慢习惯了嗓子的干渴枯燥。白雪皑皑的山峰在天空中熠熠发光,下面的山谷中,浅绿色的冰河蜿蜒地流过浅滩,这一切看起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可他现在热得厉害,也渴得厉害,他迈着沉重缓慢的步伐走啊走,没有一丝抱怨。他根本不想说话,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两只鸥,像水花和雪片似地在河面上下翻飞,但沐浴在阳光中的绿油油的黑麦的气味令人恶心。行军仍在单调乏味地继续进行着,如同一场没有睡熟的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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