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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檀园集》(2/2)

施蛰存作品集作者:施蛰存作品集 2017-04-13 14:05
未能达之也。真能“达其性情”的

    诗人,他对于诗的形式上一定是“能为工”者;可是逆言之,在形式上“能为工”者,

    却未必一定是“能达其性情”者。所以李流芳以为“能为工”并不算得工,必须要“能

    为工而不必工”的诗才是真的“工”诗了。

    既然“能为工”何以又“不必工”呢?“不必工”岂不就是不必“求达其性情”呢?

    初读此语,似有矛盾,尤其是在与“求工于诗者,固求达其性情而已矣”这一句对看的

    时候。实则“不必工”非不工也,自然而为工也。诗人满肚皮的性情,正如平常人一样,

    总要表达出来的。于是把“人人所欲达者”用老婢都能通晓的形式表达出来;把“人人

    所欲达而不能达者”用惊人之句表达出来。这些“老婢都能通晓的”或“惊人的”作品,

    何尝是作者刻意结撰出来的?作者咏歌嗟叹之顷,任其性情之自择一种方便的形式而表

    现之,不表现则已,既表现则作者虽未尝措意于工,而自然会工也。所以:“能为工而

    不必工之为工也”这句话,从诗的内容方面解释起来,就是说:有表现的能力而并不刻

    意去想表现,听其性情之自然的流露,这才是“工”的诗;从形式方面解释起来,便是:

    不必苦心推敲,而随口吟咏出足以表现其性情的音节章句来,这就是“工”的诗。

    但是,我们在这里,也许会得更发生一个问题了。李流芳既然说“求工于诗者”,

    只是“求达其性情而已矣”,而同时又明明说诗人的性情与平常人的性情完全是一样的;

    那么,又何以惟诗人能成其为诗人,而平常人不能为诗人呢?况且下文又说得明白,以

    惊人之句所表达者,固然是平常人所“欲达而不能达者”;而另外一种以“老婢都能通

    晓其意”的篇章表达出来的,却分明是“人人之所欲达”者,这岂不是说任何人都至少

    可以做“大众语文学家”吗?这个疑问乃是一个疏忽之结果。我们倘把“人人所欲达而

    达之”与“人人所欲达而不能达者而达之”这两个半句仔细玩味一下,就可以发现一个

    文艺批评家的机智了。今试问:“人人所欲达而不能达”,则达乎?曰:未尝达也。盖

    其故在“不能”;又问:“人人所欲达”者,达乎?曰:亦未尝达也,仍止于“欲”而

    已矣。此平常人之所以终非诗人或作者也。我们从《沈雨若诗草序》中看到李流芳对于

    这个问题的解释。

    “夫诗人之情,忧悲喜乐,无异于俗,而去俗甚远,何也?俗人之与情,固未有能

    及之者也。雨若居然羸形,兼有傲骨,孤怀独往,耿耿向人,常若不尽,吾知雨若之于

    情深矣。夫诗者,无可奈何之物也。长言之不足,从而咏歌嗟叹之,知其所之而不可既

    也,故调御而出之,而音节生焉,若导之使言,而实制之使不得尽言也。非不欲尽,不

    能尽也。故曰无可奈何也。然则人之于诗而必求其尽者,亦非知作者也。”

    这个“情”字即上文所谓“性情”,亦即我们所谓“感触”也,诗人的性情既与平

    常的一般无二,而平常人又万万不成为诗人,这个神秘,据李流芳的揭示,乃是因为诗

    人能“及”于情,而平常人则不“及”于情。这个“及”字,我们倘若使它相当于现在

    之所谓“交感”(sympathize)或“反射”(reflect),就可以使它的意义更清楚一些。

    总之,平常人虽有感触,但是他与这种感触并不想,也决不会,有密切的关系。消失了

    就消失了,并不觉得惆怅;表达出来就表达出来,也并没有什么畅快;即使是有意识地

    想表达出来,也往往还不是一种热忱。至于诗人,则他的感触会得在他胸中起作用的。

    李流芳形容他的朋友沈雨若:“居然羸形,兼有傲骨,孤怀独往,耿耿向人,常若不荆”

    这虽然似乎是很抽象的说法,但我们已经可以想象得到一个能够对于自己的感触起反射

    作用或交感作用的人——也即是所谓深于情者——的容仪了。

    底下的半节文字,又推广到诗人的表现方法上去了。诗人既然与平常人不同,对于

    性情有一种特殊的感受力,但是他也决不能将他所感受到的完全吐露出来,而事实上他

    也吐露不全。如果他居然照实地将他所感受到的情绪完全吐露出来了,最好的也只能是

    一篇好的散文,而决不能成为诗。若要做诗,便不得不将这些吐露不尽的情绪“调御而

    出之”。诗的音节,正如李流芳所说的,就是由于这种情绪的调御而得到的。所以诗的

    音节是与情绪的节奏相和谐的。

    我们试将李流芳的意见归纳起来,那就是:诗之目的,在表现性情,要做诗,就应

    当培养自己的性情,使自己对于所感受的情绪有交感作用或反射作用。然后从胸臆中顺

    着这情绪的节奏而施之以文字与声音的调御,以达到言若尽而意未穷的“蕴藉”的境界。

    因此,作诗决不能掇拾饾饤,而从纸上去摹仿的。至于诗的体裁,是老婢都解其意的大

    众体,或通篇都是惊人之句,这都是诗人在求表现其性情的时候的自然的选择。

    这样的提要,我们不是处处都可以看出他是与娄坚的“真”字相吻合的吗?娄坚所

    谓“识真”者,岂不即是李流芳所谓“求之性情”吗?识真“则无古无今,有正有奇,

    道一而已矣。”这岂不就是李流芳所说的“求工于作者,固求达其性情而已矣”的绝妙

    说明吗?所谓“有正有奇”,亦与“通”及“惊”之说相为呼应,宛然如出诸一人之口

    者。所以,我臆断起来,大抵嘉定四先生这一个诗派,其所以异于王李者,在排斥摹古;

    其所以别于钟谭者,在反对求字句之新异;而大旨则以“自然地表现真性情”为归,即

    娄坚之所谓“贵在识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