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漫步小说网 > 其他书籍 > 施蛰存作品集章节目录 > 乙夜偶谈

乙夜偶谈(2/2)

施蛰存作品集作者:施蛰存作品集 2017-04-13 14:05
    官僚词汇

    我们这个文字古国,几千年来,永远有人在文字上耍花样。改用一个同义字,或增

    减一二字,或加一个副词、状词,就有意无意地改变了事实,或表示了褒贬、是非。我

    说“有人”,是些什么人呢?范围可广了。文学家、史学家、道学家、师爷、讼师、律

    师、商人,总之,凡是用笔杆子的人,都会玩这个花样。“始作俑者”,恐怕是孔仲尼。

    事实是杀了一个人,在老孔的大著《春秋》里却要分别用不同的动词来记录:弑、诛、

    杀……,这叫作“春秋笔法”。从此以后,整部《二十四史》里,尽是玩这样一套文字

    花样。

    相传有一个闺女被污辱后自尽,讼师得了罪犯的贿赂,就在验尸报告上加三个字:

    “阴有血”。因为《洗冤录》上说:“处女无奸阴有血”。现在既然验得“阴有血”,

    可见罪人是强奸未遂犯,而闺女之死,又是“羞愤自颈。这个罪人的罪行就轻得多了。

    与“春秋笔法”比美的,有官僚词汇。官僚词汇,我们从现存的汉代官文书中已可

    见到。因为官文书有一定的程式,有一定的用语,这些用语就成为官僚词汇。不过官文

    书的程式历代不同,故官僚词汇也历代不同。明清两代的公文告示中,最常见的是“照

    得”、“查”、“该”等语词。这种官腔词汇,一直到民国时代,还为办公牍的人所沿

    用,真可谓积习难返。抗战时期,我领到一个重庆政府教育部的副教授证书,上面就有

    “审定该员为副教授”的字样,看到“该员”二字,我就联想起“该犯”了。

    解放以来,官僚词汇换了一套,而且与党八股相结合,已普遍地为人们所常用,很

    少人能感到它们是官僚词汇了。举一些例子:“比较好的”、“有一定的贡献”、“基

    本上是正确的”、“可能有些问题”、“有相当的影响”、“原则上是可以同意的”。

    这不是官僚主义加党八股的常用词汇吗?为什么要使用这些词汇呢?只有一个答案:不

    作肯定,不负责任。

    有一篇文章,说李白、杜甫是唐代“比较伟大的诗人”。我不禁要问:唐代最伟大

    的诗人是谁呢?如果对李白、杜甫舍不得称之为“最伟大的诗人”,那么,就说是“伟

    大的诗人”也可以,为什么偏要说是“比较”呢?和谁“比较”起来,他们才是“伟大”

    呢?

    一九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光明日报》有一篇综合报道,题为《对“古怪诗”

    的不同评价》,第一句就说:“近两年来由少数青年作家写出了一些为数不多的‘古怪

    诗’。”这一句话是记者煞费苦心构造出来的。这些“古怪诗”的出现是“两年来”的

    事,是“少数”、“青年”作家的事,他们写的只有“一些”、“为数不多”的诗。总

    之,是为了要向读者说明这些“古怪诗”的出现是像微生物那样小的事。但是,既然是

    这样一件小事,为什么有《诗刊》社特地为它们召开座谈会来讨论呢?为什么有人赞成,

    甚至预言“他们必将掀起诗歌发展的大潮”呢?为什么又有人反对,甚至害怕赞成者会

    “助长”这寥寥几个青年诗人的“轻狂和骄傲”呢?我读了这一段报道,只觉得双方都

    是“小题大做”。

    今天,新华社报道了四川道孚县发生强烈地震的消息,说“县城房屋已基本倒塌”。

    我相信,每个读报者都不了解“基本倒塌”算是什么程度的倒塌。全部倒塌了吗?还是

    大部分倒塌?还是每一座房屋都有些倒塌?再要研究,唐山大地震时,那里的房屋是

    “基本倒塌”呢?还是“倒塌”?

    在每天见到的报刊上,这种文句多到不胜枚举,我把它们称为“官僚词汇”,因为

    它的根子在官僚主义。我并不对这些文句的写者有恶意的讥讽,我不过是举一些典型的

    例要求我们今天的写家(这是老舍创造的名词)注意,为了说话负责,思想明确,赶快

    肃清这些官僚词汇。对我自己,也同样有这一要求。因为我过去写的文章里,由于沾染

    时尚,也是用过这些词汇。今天忽然觉察到,更想到“春秋笔法”,才恍然大悟,感到

    我们语文发展史上存在着这一种严重的积弊。

    神仙故事

    解放以来,人们看一篇文章,都要研究它的主题思想,分析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

    他的创作动机和目的是什么。这种阅读经验,我们老一代的人可以说是都没有的。当然,

    对于点明宗旨的议论文章,我也能了解它的主题思想,但对于某些记叙文字,无论是记

    名山大川,或奇人异事,一般都是看过算数,决不追究作者意图。

    六朝小说记下了一个故事:汉代有两个青年——刘晨和阮肇,走到天台山深处,杳

    无人迹。但看见溪水中流出一碗胡麻饭,于是再往山谷里走去,到达一个茅舍,住着两

    个美丽的农民姑娘,她们是种胡麻的。刘晨、阮肇就和这两个姑娘结为夫妇,住在那里。

    后来,这两个青年感到住在深山里已经厌腻,就丢下了姑娘出山回家。岂知到了家里,

    一个人也不认识了。一问,才知道住在家里的已是他们的七世孙。

    这是一个著名的故事。刘晨、阮肇入天台,常常为后世文人用作典故,还编成剧本。

    一般都用以比喻遇到美女,缔结神仙眷属。或者用以比喻“仙家日月长”,所谓“山中

    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这就是我们老一代的人所了解的这个故事的主题。最近,有一

    个青年读了这段小说,他问我:“胡麻是什么?”我说:“胡麻就是脂麻,通常误写作

    芝麻。这是汉代张骞从西域带回来的。因为我们中国原来有一种大麻,所以称为胡麻,

    以表示区别。”青年又问:“那么,刘晨、阮肇在山里吃了一个时期胡麻饭,就成为仙

    人么?”

    这一问,对我大有启发。对呀,为什么故事里特别提到胡麻饭呢?显然是暗示这两

    个青年在山里天天吃的是胡麻饭。翻开《本草纲目》,在“胡麻”条下注云:“久食能

    轻身不老,白发还黑。”意思是说,青年人久食胡麻,可以不老,老年人常吃胡麻,可

    以返老还童。于是,这个故事的主题思想被发现了。这是道家中的卫生派在为胡麻做广

    告。道家所说仙人,原有两种:一种是白日飞升,生活在天上的神仙;一种是长生不老,

    生活在人间的地仙。刘晨、阮肇天天吃胡麻饭,成为地仙了。两个美丽的姑娘,在这个

    故事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胡麻饭。不过,如果这两个姑娘并不美,刘晨、阮肇也不

    会留在山里天天吃胡麻饭,成不了仙。

    这一次的启发,使我懂得用另外一种眼光去看道家的神仙故事,从而发现它们在玄

    虚的故事中,埋伏着现实意义。我首先联想到烂柯山的故事。据说,从前有过一个广西

    人,是个放牛的农民。有一天,他一手牵着牛,一手执着一把砍柴的板斧,到深山密林

    里砍取柴火。忽然看见有两个老人在林子里下棋。这个农民也喜欢下棋,就把牛拴在树

    上,把斧头横在地上,权充凳子,坐着静静地看二老下棋。等到一局棋下完,二老收拾

    起棋子棋枰走了,这农民才站起身打算回家。正要捡起斧头,却见斧柯(柯就是斧柄)

    已变成一段烂木。回头看他的牛,只看见一堆牛骨。农民大惊,赶忙回家。家里人都是

    他的玄孙辈了。后人就把他遇到仙人的那座山叫做烂柯山。这也成为古典文学中一个常

    用的典故。

    对于这个故事,我从前讲不出它的意义,反正总是六朝志怪小说中的神仙故事而已。

    现却恍然大悟,发现它的主题思想是教人以寂静养生。看人家下棋,最是心无旁骛,持

    静守默,这正是李耳以来的道家所主张的养生延年方法。一部五千字的《道德经》,讲

    的也无非是这些道理,不过那是道家的理论,一般人不会去读,读了也不容易接受,编

    成烂柯山的故事,就是用形象思维来宣扬这个理论。

    现在我发现道家的神仙故事,都寓有这样的意义,不过它们不像佛家的报应故事那

    样明显地教人为善,因而千余年以来的读者好像都没有深入了解。我以为我是首先了解

    神仙故事的读者。

    一九八二.十.七

    题目

    去年我写过一段随笔,对于专凭画题来评价一幅画的主题思想的人,讥讽了一下。

    今天,却在文学批评上也找到了一个例子。

    周邦彦有一首著名的词,调名兰陵王,题曰《咏柳》。清初人贺黄公在他的《皱水

    轩词筌》中对这首词评论道:“酷尽别离之惨,而题作咏柳,不书其事,则意趣索然,

    不见其妙矣。”不错,周邦彦这首词是描写自己在作客他乡时送客远行的情绪。从柳到

    别离,中间有一个折柳赠别的风俗习惯在作为联系。唐宋人诗词中讲到柳,很多是联系

    到别离的。刘禹锡诗云:“城外看风满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

    垂杨管别离。”李商隐有诗云:“暂凭尊酒送无聊,莫损愁眉与细腰,人世死前唯有别,

    春风争拟惜长条。”它们的题目都是《杨柳枝》。咏别离,常常提到柳枝;咏杨柳,常

    常联系到别离。这是稍稍熟悉一点诗词比兴手法的人都能了解的。周邦彦这首词先是描

    写柳,接着就转到折柳送别,以下就描写了离别时主客双方的情绪。

    贺黄公不是一个没有文学修养的人,但他这一段评论却使人吃惊。他怪周邦彦写错

    了题目,或是没有在《咏柳》之下再加几句说明。因此,他以为词题与内容不符合,使

    读者“意趣索然,不见其妙”。既然如此,贺黄公自己怎么能知道这首词写得“酷尽别

    离之惨”呢?他怎么能体会到这首词的“意趣”而“见其妙”呢?

    问题是“题目”观念在作怪。贺黄公是做八股文出身的文人,而八股文都是先有题

    目,然后对准题目做文章。文章尽在题目周围绕圈子,可一步也离开不得。一篇八股文,

    涂掉了题目,就不知它在说些什么。贺黄公用读八股文的心眼来读宋词,读来读去,尽

    管他已掌握到词的意趣,可是总觉题目与词不对口径,于是写出了这一段谬论。可惜他

    没有想一想,古诗十九首都是没有题目来说明内容的,可是从来没有人感到“意趣索然”

    而“不见其妙”。

    百花齐放

    三年来,文学艺术界的现象,大家都承认已展开了百花齐放的美景。在目迷五色的

    视野中,确实令人感到像是百花齐放了。但是,你如果仔细研究研究这些花,可能会发

    现花的品种还不够“百”。打一个比喻,有人种菊花,培植出新奇的品种,轰动一时。

    许多人受其影响,大家去种菊花,各自造出了新品种。开一个盛大的菊花展览会,能说

    是百花齐放吗?我说不能,这只是百菊齐放,还不是百花齐放,因为花还只有一种:菊

    花而已。

    唐代诗人有一千多,我们所看到的唐诗研究论文,涉及的总不过李白、杜甫、刘禹

    锡、李贺等十来家。宋元以来词家也不算少,我们所看到的词学论文,总不过辛弃疾、

    陈龙川、李清照、纳兰成德等十来家。前几年论词注意爱国主义的思想性,几乎人人都

    研究辛稼轩;近来又转而注意艺术性了,好像又是人人都研究周邦彦了。姚雪垠在写

    《李自成》,李自成的专家立刻多起来。有人提出了《红楼梦》作者的问题,向来不研

    究《红楼梦》的人忽然都考证起曹雪芹来了。等等。

    有人写了一篇反映十年浩劫的小说,一下子“伤痕”文学排山倒海而来。有人编了

    一个讽刺老干部的剧本,一年之间,不少老干部被隐隐约约地挖苦得够受了。最近又在

    话剧、电影题材中出现了“反右”风,看来这种作品正在“方兴未艾”。自从大门敞开,

    西风吹进以后,科幻、惊险文学顿时席卷文坛,于是我们立刻产生了不少SF作家,连科

    技出版社也以SF小说为出版任务了。

    一窝蜂,赶热闹,是我们的文史研究工作者和文艺创作者的老毛玻是的,说它是

    老毛病,一点也不夸张,自古已然,于今为烈。当然,一个社会,一个时代,文化倾向

    确有一股流行的时尚性,而且这股流行的时尚性,恰好反映了时代与社会的现实,也造

    成了学派或创作流派。我并不是反对这些,这个时尚性是反对不掉的,也不必反对,因

    为它是自然兴起,自然亡失的。我所担忧的,或者说是感到不愉快的,是所有种花的人

    都走出自己的花房去种菊花,结果就成为只有百菊齐放,而并不是百花齐放。

    贺年片

    今年收到十来张贺年片。这个一年一度的社交文件,我满以为一定是美国制品最是

    现代化,岂知竟估计错误了。美国寄来的两张,无论图画、文字,全是五六十年来的老

    规格。照例是画着一位穿红大氅的圣诞老人,挟着礼物,坐在雪橇里,向远处一座积雪

    的小茅屋奔去。祝词也仍然是英国桂冠诗人的诗句。如果我还有年轻时用剩的贺年片,

    今年拿出来寄给美国朋友,大约也不算古老背时。

    新加坡寄来一张,印刷是现代化了,上了油的。图画却是平常见惯的风景:丛林、

    茅屋、湖水、浣女,四周加了一圈边框,好像是一个镜架。给你的印象,仍然是老式的

    风景邮片。

    香港寄来三四张,有市容、有风景、有怪里怪气的超现实主义图案,而且一律印在

    塑料膜上,底下垫一张洁白卡纸,看上去有透明的感觉,摸上去有立体的感觉。噢,真

    是想不到,倒是香港最为现代化,无怪乎有许多人想往香港跑。

    有一位青年朋友,寄来了一张很“考究”的贺年片,我才有机会欣赏我们的国产品。

    一经欣赏,问题就出现了。这张贺年片上画的是一个老人。从上身看,额角突起,一把

    白胡须,拖到胸前,是个男性老公公。从下身看,没有脚,好像踏在泥淖里。然而有裙

    有裳,分明是个女性的老婆婆。老人腰间挂了一个葫芦,拐杖上生出两朵灵芝,这表示

    他或她是个卖药的。拐杖上还搁着两轴贡卷,这就使我想起了我们同乡人郭友松秀才的

    故事。郭友松的丈人七十大庆,郭友松画了一幅寿星图送去。画上的寿星公公一手拿着

    一支尺,一手拄着龙头拐杖。拐杖上挂了两轴贡卷。老丈人收了这幅画挂在中堂,贺客

    都不免要恭维一番,只有一个客人忽然大笑不止。大家问他有什么可笑。他说:“这就

    叫作尺贡老寿星”。于是老丈人恍然大悟,赶紧吩咐把这幅画摘下来。原来这是我们松

    江的土话,凡是什么事情做坏了,什么东西损坏了,或是人死了,都说是“尺贡老寿星”,

    “尺贡”是吴语,即“完蛋”的意思。现在,这张贺年片上的老人拐杖上也有两轴贡卷,

    却没有尺,便不知是什么意义了。

    再欣赏老人旁边的一行题字:“瑶池赴会”,下面是画师的署名。“瑶池”是神话

    传说中西王母所住的地方。在旧社会里,老太太死了,亲友们送一个挽幛,常常用“驾

    返瑶池”四个字。

    再欣赏画的四周,用凸版印出五只鹿,五只蝙蝠,五个寿字图案,还有几个古钱和

    如意,这一切,是“福禄寿”和“招财进宝”的象征语。

    欣赏的结果,是大惑不解。这到底是贺寿片还是贺年片?是挽幛还是寿幛?是以老

    公公为对象的呢,还是以老婆婆为对象的。这三个疑问,我无法解决,怀疑那位青年朋

    友买错了东西,于是翻开来欣赏第二页。没有一个中国字,只有三行英文,译作中文,

    是:

    愉快的圣诞节

    及

    快乐的新年

    没有一个字表示祝愿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义呢?我不是基督徒,向来不过圣诞节。

    快乐的新年,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要我快乐呢,还是寄件人自己在快乐?都摸不清楚。

    这一张“考究”的贺年片,使我又一次很不愉快,因为它反映了我们的文具商及美

    术设计师的文化水平的低落,同时也反映了封建庸俗思想的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