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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书(上)(2/2)

施蛰存作品集作者:施蛰存作品集 2017-04-13 14:05
    “请把火柴给我,”我说,“是的,我也愿意回想一下我对于已看过的沈从文先生

    的作品的印象。但独特的认识恐怕还谈不到。我以为沈从文先生似乎是十年来创作态度

    最忠实的一位作家了。成为一个好的作家,除了充足的生活经验而外,还只需要一个条

    件,那就是为创作而创作的忠诚态度。我并不说‘为艺术而艺术’,你可不能误解了。

    我说的是一个作家正在从事创作的时候,他对于他的工作不能有一点枝蔓的观念。不要

    以为我是在拯救劳苦大众,也不要以为我是在间接打倒帝国主义,也不要以为我是在暴

    露一个烂熟的资产阶级社会的丑态,只要认识自己正在写作一个好的作品就尽够了。虽

    然这所写成的作品不妨产生出以上所说的效果来。沈从文先生,我以为是能始终保持着

    这种态度的。

    “近来有许多人称赞沈先生的《自传》,那的确是一本好书。但我想不把沈先生属

    之于散文家之列,因为他的作品当然以小说为多。现在让我想一想,我几乎完全忘掉了

    曾看过多少沈先生的作品了。我以为,《阿丽思漫游中国记》可以算得是一本有趣味的

    书,但那似乎止于有趣味而已,轻松得很,有许多俏皮的地方,可是算不得好。还看过

    一些什么呢:《蜜柑》,《石子船》,《从文甲集》,《长夏》,短篇小说集很不少,

    可是都有一个内容不纯的疵病,我们倘若严格地来衡量一下……喔,我几乎把那本小书

    忘了,我应该提出这本书来的。在这个集子里的几篇东西,大概是八篇吧,我可记不清

    楚了,气氛完全和谐,并且可以说是同样的好,我当时看了以后,曾经很喜欢过。我尤

    其爱那篇《柏子》,现在谁还能写出那样矫健有力的小说来呢?

    “沈从文先生是一个有意使自己成为一个文体家的作家,他的这个集子——不错,

    我抱歉了,我还没有说出那个书名来呢。那是叫做《雨后》,是由一家已闭歇的春潮书

    局出版的,现在市上不知还有得卖不——这个集子就显然是沈先生的独特的文体的典型

    了。我以为沈先生的文体,写到《雨后》,正是恰到好处。以后沈先生似乎逐渐地在增

    重他对于文体的留意,所以在《月下小景》中我们就不免觉得沈先生有点为文体而创作

    的倾向了。但关于这一点,我可不敢坚持我的意见,也许是我错了,因为从《月下小景》

    以后,我没有机会更多看过一些沈从文先生的近作。”

    主人曰:“听说在文体这方面用功夫的还有一位废名先生,不知你对于他的作品意

    见怎么样?”

    “不错,”我说,“谈到中国新文坛中的文体家,废名先生恐怕应当排列在第一名

    了。废名先生对于文艺上的低徊趣味似乎向来就很爱好,我们从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说集

    《竹林的故事》中已早看出了这个倾向。在写《竹林的故事》的时候,废名先生的写小

    说似乎还留心着一点结构,他在写第一句的时候,正如大多数别的作家一样,他多少总

    知道了在他自己的笔下将写出怎样一篇小说来。但是在写作《枣》的时候,废名先生的

    写小说的态度,似乎纯然耽于文章之美,因而他笔下的故事也须因文章之便利而为结构

    了。从《枣》而《桥》而《莫须有先生传》,这种倾向便愈加发挥得透彻,废名先生遂

    以一个独特的文体家自别于一般作家了。

    “看废名先生的文章,好像一个有考古癖者走进了一家骨董店,东也摩挲一下,西

    也留连一下,迂回曲折,顺着那些骨董橱架巡行过去,而不觉其为时之既久。而他的文

    章之所以使你发生摩挲留连之趣者,大抵都在于一字一句中的‘俳趣’,——这是日本

    人的说法,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起来,也就是所谓‘涉笔成趣’。

    “涉笔成趣,谈何容易,在作者是要能自然,此趣才显得灵活生动;在读者是要有

    会心,此趣才能被领受到。对于别人的文章有会心者能有几人?而况此会心尚各有深浅

    远近之不同。所以废名先生的文章不容易获得大多数的读者。夫文体家岂必责其大众化

    乎?再说作者自己这方面,我既拈出‘自然’二字,则我对于废名先生的《竹林的故事》

    以后的三本著作之选择标准,自当以此为归。我以为我应当推举他的《枣》。

    “我虽然不说《桥》与《莫须有先生传》的文章技巧有多大的不自然处。但你既限

    定我每人选择一本书,则我以为《枣》这一集中的文章似乎更自然一点。在《桥》与

    《莫须有先生传》中间,废名先生似乎倾注其全力在发挥他的文趣。希望过高,常常不

    免有太刻画的地方,或者是迂气,或者是饤饾气。在《枣》这一集中,幸而他还有一点

    写小说的**,在有意无意间来几句洒脱隽永的文章,遂有点睛之妙。但是在《枣》这

    一集中,也未尝没有使人憎厌的地方,其他的我可记不起了,现在只仿佛记得有篇题名

    为《四火》的,最后一段文章,是复述了一个民间的笑话,以鸡谐音为×(从尸从穴),

    在作者或许以为很有谐趣——或说幽默,但我们看了之后,总不免横眉,以为恶札也。

    总之,大醇小疵,人人都有一些,我这个意见,或者竟是太过分了些亦未可知。”

    “哦,领教了。你似乎……”

    “丁零零……”门铃响了。

    仆人去开了门,进来的是一位女客,主人忙着站起来招待客人了。我喝了一口茶,

    拿了帽子,趁机会告辞了。

    “怎么,你走啦?我们还得讲下去。”

    “不成,一则时间迟了,二则我已经上了你的当,雌黄了不少的人,我不能再胡说

    八道下去了。叫人家听见了说不定要不痛快。虽然我早就说明这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那没有关系,你自己也说过的,聊资谈助而已。明天下午你非来继续下去不可,

    我给你预备着上好的烟和茶。”

    “好吧,明天下午上完了课再来。可是我不爱喝清茶,你费心给预备普洱罢。”

    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