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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日之梦

亦舒中短篇小说集作者:亦舒中短篇小说集 2017-04-13 13:57
    小郭只知道琦琦身世的一个大概。

    详细的情况,她没有说,他没有问。

    关怀,并不是事事干涉,揭人私隐。

    有些人希望知道朋友每一段过去,恋爱中的男女占有欲特强,对方一举一动,若不作详细报告,立刻引起嫉妒、不安,非得用各种敲诈的手法追查真相不可。

    人的天性?太同自己过不去了。

    琦琦自从脱离夜总会伴舞生涯之后,生活正常。

    侦探社有股份,她是半个老板,天天有个地方来坐一会儿,听听电话,看看报纸,聊聊天,胜过闷在家中发呆。

    琦琦懂得生活,她是少数做得到急流勇退的欢场女子之一。

    身边的钱并不太多,一层不大不小的公寓,若干现款安全地存在银行收取固定利息,她不浪费,也不吝啬,不卑不亢地维持舒适的生活。

    琦琦拒赌,黄金股票她都没有兴趣,从来不做炒卖生意,至多搓搓小麻将,章法奇劣,姐妹们老笑她不长进。

    琦琦虽然踏入新纪元,过著新生活,却也不与旧时友好划清界线。

    她们仍然是好朋友。

    唯一的遗憾,也许是寂寞了一点。

    琦琦过人的理智在这方面成为缺点,她不轻易交出感情,她说:“与其痛苦,不如空白。”

    小郭只知道她有一个不成材的父亲,年纪非常轻,只比琦琦大十多岁,却潦倒得不堪,一眼看去,就知道这种人,一生之中,未曾试过正经工作,或是做成过任何一件事。

    但他有琦琦这样一个好女儿。

    琦琦说:“好?不见得,他上门来,总得给他千儿八百敷衍一下,讨钱讨得麻木了,岂能尽如他意。”

    他有不良嗜好。

    琦琦从来没有提过她的母亲。

    时间过得快,夏天又来临了。

    一个大雷雨的晚上,下午五时多,天色直如深夜,深黑的乌云遮满天空,电光霍霍,雷声隆隆。

    琦琦伏在窗前说:“传说天雷专门追打不孝之子。”

    “是吗,”小郭笑问:“谁孝,谁不孝,由谁定夺?”

    “老天爷。”

    “标准可靠吗?”

    “传说而已。”

    “来,下大雨没生意,我们回去吧。”

    “没想到行行都望天打卦。”

    锁上写字楼大门,落到楼下,大厦门外檐蓬下蹲著一团漆黑的东西。

    看仔细了,才知道是一个人。

    大都会中充满趾高气扬,腰缠万贯的人,也少不了沦落得如一只畜牲似的人。

    小郭并没有多加注意,他一迳踏出门去。

    琦琦却凝神,驻足。

    小郭停下来等她。

    这个时候,闪电如探射灯般搜索天空,照亮门口,雷声激辣辣一响,那乞丐显然也受了惊,猛地抬起头来。

    琦琦与他一照脸,发觉是个女丐,瑟缩一团,混身颤抖,身上淋得湿漉漉。

    小郭轻轻对琦琦说:“我们走吧,这是社会问题。”

    “不,”琦琦打开手袋,“给她一点钱。”

    “她立刻会去买麻醉剂。”

    “也好吧,”琦琦央求,“又可以捱到明天。”

    “明天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

    但琦琦还是摸出钞票,扔在丐妇面前。

    那丐妇见了钱,伸出鸡爪似双手,紧紧攫住钞票,动作忽然灵敏起来,如一只动物似站起窜进大雨中,在黑暗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琦琦仍然站著不动,双眼无神,思潮去到老远老远。

    小郭温和地说:“走吧,到我家去喝杯爱尔兰咖啡。”

    琦琦抬起头来,“我的母亲失踪已经很久。”

    这是小郭与她相识两年以来,她第一次提到生母的事。

    小郭一怔,“不用怕,倘若她这样窘了,她会来找你。”

    琦琦凄然笑。

    “你等一等,我去把车子驶过来。”

    水拨不住划动,雨水倾盆淋下,这样大雨,十分罕见。

    琦琦说:“穷人穷到一个地步,便会沦为乞丐。”

    小郭劝道:“俗云人穷志不穷,不过是视个人意旨力罢了,有志者,事竟成,一定会得挣扎出身,你自己就是最佳例子。”

    “我交好运而已。”琦琦今夜的感触特多。

    “以穷自怨自艾,及以财富自我炫耀,统统不是正确的做法。”

    “那么,年轻导师,什么才是处世良方?”

    “你已深得其中精粹,何用问我。”

    “小郭,你真是我的良朋知己。”

    那夜,在小郭家中,琦琦做了简单的食物,开了一瓶好酒,与小郭细说往事。

    “狗一样哩,不断的生下来,养不活的送人,转瞬即忘,看到亲生孩子也全然无动于衷,木然一张面孔,眼珠乱转,就想要钱,天天理直气壮喊穷……”

    听半晌,小郭才知道琦琦说的是她生母,不禁恻然。

    “母亲怎么样伟大,见人见智罢了,”琦琦笑,“我从来没有领受过母爱。”

    小郭给她添酒。“她在我十五岁那年失踪,之后我往舞厅工作,独立支撑家庭数年,直到弟妹们找到工作。”

    “一直没有见过她?”

    “没有,不知她在何方,离家之后,她没有回来过。”

    “琦琦,如果真的要找,不会太难,失踪儿童多数危险!老人才无人拐带。”

    “老人?比我大十六岁,四十岁算老吗?”

    才四十!

    “你想念她?”小郭问。

    “并不,只是奇怪,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她体内一撮细胞,繁衍到今日模样,应该有个连锁,紧紧把我们扣在一起,他人母女心连心,我却全然没有这种感觉。”

    小郭放下空酒瓶,“世上也有许多母子不和的例子。”

    “你又来安慰我了。”

    “我替你收拾客房,雨那么大,别回去了。”

    小郭与琦琦之间,情比手足,并无浪漫史。

    第二天雨停了。

    街道经过整夜冲洗,污垢尽去,清洁一如青石板,空气中一股凉意,令人精神一振。

    琦琦似浑忘上一夜事。

    直到周末,那丐妇又蹲到原位来,琦琦又感震荡。

    琦琦拉住小郭,犹疑地看著那个似团烂布似的人。

    小郭完全知道她想些什么。

    他打破她的疑团,“小姐,她再度出现,不是因为记得你,而是因为在这里乞到过巨款。”

    一盘冷水淋下来。

    果然,丐妇痴痴呆呆,一声不响蹭著等待施舍。

    途人掩鼻厌憎而过。

    没到半日,管理处叫警察来把她搬走。

    琦琦说:“可怜,想必也是人家的母亲。”

    “那倒未必,但肯定是人家的女儿。”

    “这样推想下去,人生没有意义。”

    “对生活出过死力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说。”

    琦琦不出声。

    “你可有母亲的照片?”

    琦琦点点头,“只得那么一张,一日,隔壁房间邻居买了架新照相机,拍完照来不及要去冲洗,顺手把拍剩的底片替我们照相。”

    “你的弟妹呢?”小郭问。

    “共有四名,两名送给人家领养,两名由我带大。”

    “你们应该非常接近才是。”他们却从来没有来找过琦琦。

    “但在那种地方出生,大家都巴不得忘记过去一切,姐姐也是他们过去的一部分,所以连我也一并遗忘。”

    小郭无限唏嘘。

    幸亏上天也补足琦琦,她现在什么都有。

    琦琦带来一帧旧照,已经褪了色,令小郭吃惊的是,琦琦母亲并不是一个脸肉横生的贼婆,相反地她脸容秀丽,琦琦可谓像足了她。

    单凭一张旧照,郭大侦探也难施其法。

    “你父亲呢,你同他可有联络?”

    “你放心,他会定期出现,他决不会放过我,”琦琦补一句,“那么多子女,只有我肯见他。”

    “假如你不介意,琦琦,你们是否有同一父亲?”

    “我不知道。”

    苦恼的琦琦。

    琦琦摊摊手,“你看我的身世何等飘零。”

    “来,来,”小郭笑,“别患自怜,今时今日,你的身世是你的成就,其余不计分,亦不扣分,家世与你何尤哉。”

    “小郭,世人若都像你,天下太平。”

    “琦琦,你何用理会不像我的世人。”

    琦琦忽尔感动,轻轻上前,搂住小郭,把头埋在他胸前。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小郭有意无意地等待琦琦生父出现。

    小郭记得他。

    像只老鼠,黑夜里窜来窜去,舞场外守候琦琦,向女儿要货腰赚来的血汗钱。

    想像中做那样无耻的事需要极大的勇气,可是他偏偏不费吹灰之力,真正令人艳羡。

    小郭当然认得出这个人。

    有一两次他找到侦探社门口来,琦琦只敢告诉他,她在社内当接线生。

    据说,他即时很藐蔑地说:“才赚那么一点点呀。”拿了钱走了。

    越是瘪三,越看不起人。

    越是小丑,越爱作弄人。

    琦琦说:“我辍舞以后,他看不起我呢。”

    小郭与行家谈过,都认为寻找一个潦倒的无名中年妇女并非易事,唯一途径许是登报寻人。

    小郭认为不可行,琦琦必然不想招摇。

    过去的事最好埋进土里,一经翻掘,必定带出蛇虫鼠蚁,必定引起不愉快。

    话是这么说,小郭犹自暗里查访。

    一日下午,琦琦去了做头发,秘书说外边有人找琦琦。

    小郭随口答:“她不在。”

    “那位先生一定要见她,不然不走。”

    小郭的心一动。

    他走到接待处,一看,果然是琦琦的生父。

    来了。

    小郭还是第一次细细地打量他,只见他长得极高极瘦,黄姜脸皮,野草似头发,镶著如今难得一见的金牙,颧骨突起,精神委靡。

    年纪却不大,找分粗工,其实不难,但人各有志,实在难说。

    “琦琦不在。”小郭淡淡说:“有什么事。”

    “你是谁,她老板?”那人站起来不客气地质问。

    小郭无可厚非点点头。

    “她欠我钱。”

    “欠多少?”

    那人见小郭肯与他讨价还价,胆子壮起来,想一想,狮子大开口:“三万。”

    小郭取出一千元,放桌子上,“你若能够回答我的问题,钞票尽管拿走。”

    “什么问题,琦琦的确是我亲生。”他伸出手来。

    “慢著,”小郭按著钞票,“琦琦的母亲呢。”

    “咄,我怎么知道。”

    “你没有向她讨钱?”小郭问得好有技巧。

    “她叫人赶我走──”一句话涉露机密。

    小郭还想追问,琦琦已经返来,小郭手一松,被他抢走钞票。

    琦琦过来怒问生父:“你干什么?”

    他不理琦琦,推开她,夺门而出。

    琦琦质问小郭:“关你什么事,你干吗给他钱?”

    小郭不出声。

    琦琦冷笑,“你这样做,又是为我好吗?”

    小郭说:“等你的怒意平息之后,我们再谈。”

    琦琦一连七八天不与小郭说话,小郭随她去。

    他仍然斟茶给她,她仍然为他听电话,但就是不交谈,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冷战,以前从来未试过。

    沉默成为习惯,反而产生许多默契,许多时候,小郭只要一抬眼,琦琦便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这使小郭领会,他再也不可能找到比琦琦更合拍的伙伴。

    他趁这段缄默期把两个人的关系好好想了一想。

    小郭十分感慨,感情滋生于不知不觉间,失去琦琦,将会造成他生活中极大创伤。

    一天傍晚,秘书把电话接进来,“郭先生,二线。”

    小郭一取起话筒,便听见一把鬼祟的声音:“你是小郭?”

    这会是谁?“阁下尊姓大名?”

    凭直觉,小郭知道事有跷蹊,连忙掩上房门。

    那边干笑数声,“我是琦琦的父亲。”

    呵,送上门来了。

    小郭太懂得应付这种人,他自幼便与三教九流人士办交涉,经验老到,小郭在电话这一头忍著不出声,倘若露出一丝急躁,他就要吊起来卖。

    果然,听不见声音,那边急了。

    “小郭,你如要知道琦琦身世,我可以提供消息,不过,你要付钱。”

    小郭忍不住讽刺他:“有什么是你不会出卖的?”

    他并不介意,“郭先生,你怎么会知道穷人的苦处。”

    “我看你穷得十分得意,暂时亦无意改变现状,天天嚷穷惯了,丧失特权,你会惆怅。”

    “小郭,闲话休说,让我们来谈谈生意。”

    “多少?”

    “三万。”

    “数目太大了。”

    “小郭,包你认为值得,事情绝对令你意想不到。”

    他语气之猥琐,令小郭不想再同他说下去,“三千,多一子儿都没有。”

    “小郭,你欺人大甚。”

    “是吗,你想清楚后再打来好了。”

    “喂喂喂。”

    小郭已经把电话挂断。

    那怕他不来自动献身上,这种人,为了一点点利益,什么人都能卖,包括他自己在内,毫无廉耻。

    小郭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附近的花档去,买了一大束郁金香上来,插在一只水晶瓶子里,捧到琦琦面前。

    琦琦仍然没有软化,她静静看他一眼,并没有开口说话。

    小郭并没有要求她与他言和,心里有什么事,能够形诸于色,诚属坦诚,肯生你气,是给你面子。

    只不过廿四小时罢了,电话又到。

    “小郭,我在街角咖啡店,你带三千块现钞马上来,迟者自误。”

    小郭立刻出门。

    琦琦的父亲在咖啡座上瑟缩,他这种人有一个固定的姿态模式,坐无坐相,混身抖动,不是甩腿,就是摇手,要不就乱笑,露出一嘴金牙及唾沫星子。

    小郭忍耐著坐在他对面。

    “钱呢?”他一副食髓知味的样子。

    “告诉我,你姓什么,叫什么。”

    他一怔,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奇怪的问题,要想很久,他才回答:“我姓刘。”

    刘,琦琦姓刘。

    刘氏随即不耐烦起来,“你管我姓甚名谁,先拿钱来。”

    “这里一千,劳驾你带带路。”

    “不行,全部先付,”刘氏这次十分强硬,“已经便宜你了,老子等钱用,不然才不让你拣这个便宜。”

    小郭看进他昏黄的双目里去,半晌,把钞票放在他面前,他满意地把钱放进口袋。

    “跟我来。”

    他们叫了一部街车,往一个中等住宅区驶去。

    小郭耐心地看他弄些什么玄虚。

    车子走到一半,刘氏又吩咐司机驶往别处,小郭任由他摆布,你越是不快,他越是高兴,何必满足他。

    果然,他疲倦了,从新说出一个地址。

    这次对了,小郭想,这是一个变相红灯区,小型色情场所林立。

    小郭惆怅,难道琦琦的生母至今还在这种地方混饭吃?年纪不小了哇。

    真不明白,这等污泥里,如何长出一朵雪白的莲花来。

    车子驶到一条横街停下。

    他们下车,刘氏抬头,指指一个紫色镶红边的塑胶灯盒,上面写著:凤凰按摩。

    “你自己上去好了。”刘氏缩缩脖子。

    “慢著,你想走?”小郭用柔道手法擒住他。

    刘氏呼痛,“老兄,她见了我就喊打喊杀,我跟你上去也无用。”

    “我该找谁?”

    “找老板娘。”

    “你别想骗我。”

    小郭一松手,刘氏一溜烟似逸去。

    小郭有第六感,这个二流子这次彷佛说了实话。

    他缓缓走上按摩院,立刻有女招待出来招呼。

    “我想见你们老板娘。”

    “老板娘早已不做了。”

    “我是她的旧朋友,我姓郭,麻烦你通报一声,说我同琦琦很熟。”

    女招待犹疑地走开。

    过一会儿她出来,态度完全不同,对小郭说:“请到这边来。”

    小郭跟她走进一间小小房间,房内又有房,房门挂看老式珠帘,里边隐隐约约坐著一个妇人。

    那妇人沉声说:“止步。”

    小郭只得在帘子外站住。

    “坐下。”妇人再次下命令。

    小郭觉得自己有点像叭儿狗,算了,为著琦琦,权且忍耐,他在凳子上坐下。

    这妇人学慈禧太后垂帘听政。

    “你认识琦琦?”

    小郭点点头,隔著帘子,小郭都发觉妇人有双精光闪闪的眸子,她应当看得小郭不是胡扯。

    果然,她相信小郭,“琦琦好吗。”她问小郭。

    “托赖,还不错。”

    “那么,她为甚不来看我。”

    小郭大大意外,“她知道你的下落?”

    妇人冷笑一声,“她可是在你面前装蒜,冒充大家闺秀,抑或千金小姐?她不知谁知,她在这里做按摩女出身,没对你说吗?”

    小郭发呆。

    “那么,琦琦又有没有跟你说过,她毒骂生母,说宁愿母是丐妇也不愿母是人肉贩子?”

    妇人桀桀笑起来,小郭混身汗毛直竖。

    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

    妇人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小郭站起来,“没有事。”

    “想来看看我,”妇人调侃,“想知道丈母娘长相如何?”

    “对不起,我打扰了。”小郭退出去。

    “替我问候我的宝贝女儿,她好本事,跳得出火坑,最好一辈子站干地上。”

    小郭离开那块可怕的地方,脚步有点踉跄。

    琦琦多大便开始按摩女生涯,十二、十三?

    这是个阳光普照的好日子,但小郭却觉得阳光有点失水准。

    这样的母亲,还是把她当作失踪的好。

    永远失踪,再也找不回来。

    回到侦探社,小郭颓然坐下。

    有人斟出一杯拔兰地,放在小郭面前,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琦琦。

    琦琦温柔的说:“你看上似僵尸鬼。”

    “是吗。”小郭摸摸面孔。

    “你什么场面没有见过,怎么会这样害怕?”

    小郭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琦琦又与他恢复邦交,一切平安无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多休息,少忧虑,精神自然好。”

    “多谢所有忠告,再给我一点酒,斟满。”

    琦琦摇摇头,干正经事去了。

    小郭不打算把凤凰按摩院的事说出来,永不。他将把这件事埋在心底,永远。

    无论琦琦的身世如何,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旧照片中的母亲,早不是她真实生活中的母亲,可怜的琦琦。

    天气渐渐热起来。

    这件事,尚有余波。

    小郭又接到电话。

    “小郭,我姓刘。”

    小郭一听便知道他是谁,默不作声。

    “你见到老板娘没有,值不值三千块,”他笑,“她们母女断绝来往已有数年,琦琦最爱同人说,生母已经失踪,但是,她瞒不过你哩,你果然有办法,把她的底牌掀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话?”小郭藏不住他对此人的厌恶。

    “是这样的,小郭,我无意中翻东西,发觉琦琦在按摩院做的时候,拍下来的旧照片,算便宜一点,一共五千块,全卖给你,有两张蛮精采的。”

    “我不要。”

    “什么,你已经甩掉她,”无限遗憾,像是失去一条财路,“你不要她了?”

    “听著,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准再来找琦琦,否则当心你身体某一部分的骨头折断。”

    “什么,”那人叫起来,委屈无比,“我是琦琦的生父,为什么不能见她。”

    “琦琦没有生父,也没有生母,这是她的身世。”

    “那么,请问她此身何来?”

    小郭才不同他纠缠,啪一声放下电话。

    琦琦此身何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晚上,集天地之灵气,孕育了她。

    琦琦一早经已报答了这对男女,无拖无欠,她是一个自由身。

    他扬声,“琦琦,下午放假,我们去喝下午茶。”

    “呵,”琦琦说:“真是难得的恩典,什么事这样高兴。”

    “我俩活得健康喜乐就值得庆祝。”小郭笑著拉起琦琦的手。

    仲夏日之梦

    玲玲午睡醒来,很清楚听见母亲及阿姨在起坐间的对话。

    母亲说:“……有些女孩子天生命好,一点苦不用吃,在家像个小公主,嫁了人正式加冕封后,子女又听话,一帆风顺过一辈子。”

    阿姨只笑几声,不予作答。

    “可惜我们两姐妹没有这种福气。”

    玲玲在床上转一个侧,不出声,亦不起身。

    父亲一早去世。母亲身为寡妇,同命好很有段距离。

    她听母亲说下去:“咱们两姐妹,也总算尝遍酸甜苦辣。”

    阿姨身为事业女性,已经是位新中年,感情失意,并没有婚嫁的意思。

    阿姨总算开口了,“都说你长得好,又说我能干,然而都捱得似乌龟一样。”

    玲玲的母亲笑,“来,吃这个炒年糕。”

    阿姨说:“真担心玲玲。”

    玲玲立刻竖起耳朵。

    母亲叹一口气,“哪里担心得那么多,人的运气,变幻莫测,”她发起牢骚来,“又没个凭据,同相貌资质一点关系都没有,往往是又聪明又好看的女子最吃苦。”

    阿姨说:“新女性的想法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血肉之躯。”

    “她们并不把婚姻看得那么重。”

    “是因为对象难找吧,市面上的男人越来越猥琐,越来越无能。”

    玲玲听了不禁莞尔,佩服母亲观察入微。

    “女儿才二十岁,这么早担心,未免过份。”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一下子就到春的尽头。”

    玲玲发呆。

    “真的,”阿姨说:“我俩是怎么变的中年人?”

    两姐妹走到露台去,玲玲再也听不见她们的谈话。

    她起身,到浴室洗了把脸,拨一拨蓬松的头发。将来,她们如此为她将来担心。

    玲玲在小时候玩过一种游戏,叫飞行棋,每一著看似简单,其实步步都有伏线,与终局时成败得失非常有关系。

    做人也是这样。

    如穿过迷官,开头时向左转或向右转,就已经决定了以后的道路的顺逆。

    想到这里,玲玲的额角冒汗。

    有个人肯指点迷津就好了。

    相传迷津是万丈深渊,一摔下去,粉身碎骨。

    玲玲见过这种人,一次错误,令得她们内心破碎,外表看上去照样化看明艳的妆,穿看亮丽的衣服,但暗底里魂魄已经震散,再也不是一个完全的人。

    人生道路是寂寞的,走得对是应该,一有行差踏错,四周都是讪笑的人。

    玲玲仍然靠在床上,双臂枕在头下,独自沉思。

    过两年就会毕业,开始要下第一步棋。

    找一份政府工作的话,所遇到的人与事,必定比较沉闷,不过安全可靠。

    到外头去闯,满足感当然大一点,可是风险更大。

    玲玲问自己:怎么走才好?

    她想到古代有位书生,伏在桌上,做了一个黄梁之梦,又有庄子,梦见化身为一只蝴蝶,醒来之后,因看清了大千世界真相,从此走入山中成为高士,不问俗事。

    玲玲有个毛病,一考虑到正经事便头晕眼花,十分疲倦。

    她顺手取过一本时装杂志,翻阅起来。

    “玲玲。”

    有人叫她。

    玲玲抬起头。

    谁?这不是母亲的声音,也不是阿姨。

    “玲玲。”

    她转过身去,发觉房门口站在一位少妇,衣著时髦,看上去只觉熟稔,奇怪,在什么地方见过她?

    玲玲礼貌地放下杂志,客气地笑,“你是哪一位阿姨?”

    少妇笑,“我姓周。”

    玲玲一怔,她也姓周。

    “你是我母亲的朋友?”原来外头还有客人。

    她轻轻坐下来,“我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你的知心友。”

    玲玲笑,这位阿姨挺可爱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发愁。”她说。

    “真的?”玲玲问:“你知道?”

    “为著终身大事,对不对?”

    “对。”玲玲冲口而出。

    “预先演习一下,可以得到一点经验。”

    “怎么样演习?”

    “跟我来。”

    “到什么地方去?”

    “到布景里去,记住,玲玲,一切都是假的,不如意的话,叫一声周阿姨,我便来解救你。”

    玲玲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稀奇古怪的事,不禁追问:“情节同真的一样?”

    “真得不得了,真得可怕。”

    “布景在什么地方?”

    “你闭上眼睛,我带你去。”

    童心未泯的玲玲觉得这个游戏太好玩,立刻闭上眼睛。

    没到一会儿周阿姨说:“可以睁开眼睛了。”

    玲玲连忙四处浏览。

    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间华厦之中,家?h布置都是她最最喜欢的式样颜色。

    玲玲有种感觉,她已经结婚,丈夫经济十分宽裕,一切物质,应有尽有。

    她左手无名指上戴著一枚晶光灿烂的蓝宝石戒指,身穿名贵套装。

    佣人穿梭似在准备一个宴会,玲玲听到有人说:“这是太太廿八岁生辰,非要好好庆祝不可。”

    什么,二十八岁了,玲玲茫然想,岁月都流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到露台上去,整个蔚蓝色的海港就在她眼前。

    过这样舒适的日子,不知多少人会得羡慕,母亲与阿姨可以放心了吧。

    但为什么,玲玲想,为什么她内心却戚戚然?

    女佣过来说:“太太,听电话。”

    玲玲接过电话,她唤出一个名字:“是家俊?”

    “玲玲,今天有日本客人抵埠,我得招呼他们,大约九点钟方可到家。”

    玲玲急了,“但是这边的客人七点就来。”

    “都是熟人,你先招呼他们。”

    “家俊,一年一度,请你给我一点面子。”玲玲恳求。

    那边沉默一会儿:“我尽量设法早到。”说罢挂上电话。

    玲玲的眼泪已经涌上眼眶。

    不不不,才不是什么日本客人,这是家俊的情妇咪咪欧阳。

    这个女人查明所有的重要纪念日子,缠著家俊不放,与他名媒正娶的妻作对。

    玲玲掩住了脸,锦衣美食,也养不活她一颗憔悴的心,偏偏还得强颜欢笑,招呼亲友,渡过最难堪的晚上,早知不摆这种排场也罢。

    她垂下了头。

    客人很快逐一来到。

    都对她赞美不已:“玲玲,你这套首饰真是没话讲。”

    “玲玲,什么都叫你一个人占全了,美貌财富智慧,也不留一点点给我们。”

    “玲玲,修过几生才能做你?”

    玲玲只得抖擞精神来说笑、聊天、应酬这一班客人。

    家俊至入席的时候还没有到。

    客人心中都有点纳罕,但是都不出声,现代人的特色是冷淡、含蓄、大方。

    何用追究?又帮不到她。

    到散席时,家俊才匆匆赶回来,很明显地喝了过多的酒,曾经一度俊朗的睑此刻长了赘肉,他解松了领带宽一宽双下巴,挥著手向客人道别。

    玲玲静静的看著他。

    这一个晚上无异已经泡了汤,他糟塌了自己,也糟塌了妻子。

    正当玲玲以为他要上床睡觉,他却换过干净衬衫,竟要再度出门。

    玲玲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什么地方去?”

    窗外有汽车喇叭响。

    玲玲伏在窗口一看,只见咪咪欧阳坐在一辆血红色的开蓬车里,肆无忌惮地朝楼上招手。

    玲玲心死了。

    她坐到床沿,同家俊说:“你一定要出去?”

    家俊笑著取过外套,“好好的养胎,别胡思乱想。”

    玲玲才骤然想起,她怀孕已经三个月了。

    家俊飞著奔向楼下,一分钟都不能再等的样子。

    玲玲倒在床上,握紧双手,她实在不能应付,她不愿意在这座华厦内再耽下去,她大声叫“周阿姨救我”。

    “玲玲,玲玲。”有人推她。

    玲玲发觉自己泪流满面。

    但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她仍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那只不过是模拟的一场戏。

    玲玲犹有余怖,“太可怕了。”

    周阿姨揶揄她:“不知多少女性向往这种生活。”

    “代价惊人。”

    “你看不开而已,我知道有些太太道行高深,可以陪丈夫的女友搓牌逛街说笑。”

    “什么,连人最低限度的尊严都没有了。”

    周阿姨看著玲玲,“你全然没有伸缩能力。”

    “是。”

    “那么,我们试试另一种生活形式。”

    玲玲说:“穷一点我不怕,要穷得有尊严。”

    周阿姨笑了。

    玲玲吁出一口气,“我准备好了。”自动闭上眼睛。

    她感觉到同阿姨推了她一下,轻轻说声“去!”

    玲玲缓缓睁开眼睛。

    “好了好了,醒来了。”有人欢呼。

    玲玲看清楚他的脸,“家俊?”

    家俊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扮演一个朴素的年轻人。

    “我在什么地方?”

    “你刚自医院出来,回到家中,累极而睡。”

    “我生什么病?”

    “没有病,你刚做了母亲。”

    玲玲感觉到一阵剧痛,“婴儿呢?”

    “在这里。”

    玲玲看到一个小小毛茸茸的圆头,她连忙抱住他,小家伙的拳头正在挥舞,精致的五官,忽然哗一声哭了。

    玲玲笑。

    家俊说:“我要上班了。”

    “现在什么钟数?”

    “这个月我兼当晚班多赚一点。”

    “家俊,这真不是办法,我也应该找一份工作。”

    “谁照顾孩子?你好好休养。”

    休养?

    简单的小公寓内脏衣服堆积如山,玲玲撑著起床,到厨房巡了一下,发觉一点吃的都没有。

    忽尔门铃响了,玲玲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妇人,眼若铜铃,唠叨的说:“不是应份的啊,我是见你没人照顾,才来客串一两天。”

    这是谁,呵,是家俊的母亲。

    这时候孩子又哭起来,小小的人儿声音如此洪亮,不可思议。

    那位妇人犹自诉苦:“我根本不赞成这头婚事……”

    玲玲回到房内,掠一掠头发,“周阿姨,你弄错了,我不会愿意在此过其下半生。”

    玲玲听到周阿姨轻脆似银铃般的笑声。

    玲玲急:“喂,周阿姨,别开玩笑。”

    那妇人进来,继续发表意见:“你不要以为出身好一点,来到我家就可以妄自尊大,我不吃这一套,告诉你,做我们的媳妇──”

    “周阿姨,救我。”

    玲玲又回到自己睡房。

    周阿姨说:“玲玲,才半小时你就受不了。”

    玲玲生气,“太看不起人了,怎么把我弄到一个那样的处境里去。”

    “朴素的小家庭,一夫一妻一子,很合标准呀。”

    “不不不,”玲玲把头乱摇。

    “啊,我明白了,你的仆素是一个女佣一个司机两部汽车,以及年薪一百万兼房屋津贴。”

    “你怎么晓得?”

    周阿姨既好气又好笑,“当然晓得,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玲玲没听懂。

    “这么快回来,你不觉可惜?丈夫那么爱你及尊重你,孩子那么可爱。”

    “真的,那小毛头再有趣不过。”

    “你看,吃不了苦,就得不到育儿之乐。”

    “太苦一点了,那样的婆婆,还一直嫌我呢,越穷越见鬼。”

    周阿姨不住的笑,笑得玲玲尴尬。

    她问:“为什么硬要我靠男人,我自己有本事,我可以闯天下,好好干一下。”

    “那种生涯,也不好过。”

    “阿姨就成绩斐然。”

    “你阿姨苦苦挣扎了廿多年,苦乐自知。”

    “我看她号令天下,谁敢不从。”

    “你要不要试一试?”

    “慢著,”玲玲学得精乖了,“我不要从头开始。”

    “什么?”

    “我不要经过艰苦的阶段,扮演往上爬的小角色,这次我一出场就要做大明星。”

    周阿姨点点头,“我明白,一开始你已是成功人物。”

    “对!”

    “玲玲,你的态度很有商榷的余地。”

    “咄,游戏而已,又不是真的。”

    “假如是真的,你又如何应付?”

    玲玲有点悲哀,“假如是真的,在任何困难处境下,都不得不逐日熬下去。”

    周阿姨又笑。

    在她眼中,玲玲既幼稚又无知,但却天真直爽可爱,一无可取,却又十分可取。

    “成功的人士,嗳?”

    “是。”

    “好的,让你去试一试那个味道。”玲玲睁开眼睛。

    大理石的写字台,皮制靠背椅子,偌大办公室静寂无声,玲玲端坐椅子上,尊严一如女皇。

    对面坐著她三个得力助手。

    大家像是遇到一个极之棘手的问题,无法解决,这个会开了有一段时候了。

    玲玲开口:“有人出卖我们。”

    副总裁史提芬说:“是澳洲帮。”

    玲玲叹口气,“现在英国人相信他们,提升他们,我们似乎只有两条路走。”

    大家不出声。

    玲玲说:“一是卧薪尝胆,二是光荣撤退。”

    总经理助理查尔斯非常生气,“澳洲帮占尽我们的功劳,要我就这样悄然引退?那还不如叫我死好一点。”

    “各位镇静一下。”

    “这个局势决非三两年可以扭转,同他们耗下去浪费的是我们的宝贵时间,我不赞成留下来。”查尔斯说。

    玲玲说:“讲得好。”

    她转过头去,看著她的副总经理阿曼达。

    “你呢。”

    “我们似乎忘记一样很重要的事。”

    “什么?”玲玲问。

    “生活。”

    玲玲笑,“阿曼达,我不相信这间房内会有人为生活担忧。”

    出乎意料之外,房内无人出声。

    阿曼达说:“毫不讳言,我是一个寡妇,两个孩子都在外国念书,开销至大,这一份工作对我来说是牛油面包,倘若在别处找不到更好的优差,我不得不留下来。”

    玲玲吃一惊。

    阿曼达坦白的说:“我没有节蓄。”

    玲玲说:“我听说澳洲帮同你接触过。”

    “他们要调我到当权组去。”

    “薪酬呢。”

    “高百份之五十。”

    房内一阵骚动。

    玲玲震动不已,这么说来,只要阿曼达肯点头,薪酬已然高过她。

    这是敌人用的个别击破妙计。

    “你的决定?”玲玲问。

    “选择太明显了,玲玲,我相信你会原谅我。”

    玲玲有一秒钟的失措,随即镇静下来。

    阿曼达又说:“各位要是再耐心等候数日,公司一定有所安排。”

    玲玲装作不在乎的说:“公司彷佛只想对付一个人:周玲玲。”

    三个手下连忙看牢她。

    阿曼达老实不客气的说:“是,我们都是不幸受牵连的人。”

    玲玲知道这一仗派系斗争已经输定。

    “我决定走,谁跟我过联邦的请于三日内给我通知。”

    查尔斯站起来,“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答案,我与周玲玲共存亡。”

    “好,好。”玲玲点头。

    有得亦有失,这一仗不算输得难看。

    “会议解散。”

    两个男生出去,阿曼达过来说:“玲玲──”

    “我不要听,请你走。”

    “玲玲,不是朋友便是敌人,这是你的一贯作风可是。”

    “请出去,门在那边。”

    阿曼达只得离去。

    玲玲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

    她累得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

    过了一山又一山,过了一关又一关,永无休息的机会,永远要往上爬,因为后无退路,前有追兵。

    她终于拎起公事包,开门出去。

    落到楼下,司机老王把车子开过来让她登车。

    玲玲把头靠在车座垫上舒坦一下。

    “周小姐,晚上可用车?”

    “现在什么时候?”

    “七点半了。”

    这么晚了,近一两年内根本没试过七点前下班。

    “今天小女生日,我想早些下班。”老王说。

    “你送我到家便可以走。”

    “谢谢周小姐。”

    “不用客气。”

    再隔一两个月,他载的便是另外一位总经理。

    玲玲深深叹一口气。到了家,她连忙斟出杯威士忌加冰喝下去。电话铃响了,玲玲知道这是谁。

    “家俊,我等你呢。”

    那边似有说不出的难处。

    “你可是不能来了?”

    “今晚岳母突然出现。”

    玲玲苦笑,“老太太比我重要?”

    “她是我孩子的外祖母。”

    “是,你是孩子的父亲,太太是孩子的母亲,一切为著孩子,孩子无辜,孩子无罪,‘玲玲,你不是想与孩子争宠吧’,这一切都是你的惯技。”

    “玲玲,”家俊不悦,“你怎么了?”

    玲玲出奇的怨屈。

    她做妻子的时候,丈夫是个标准情人,她做情人的时候,男友却是个标准父亲。

    怎么搞的,周玲玲永远是输家。

    “你来不来?”

    “今天不行。”

    “你倒是随心所欲。”

    “玲玲,我们说好的:至要紧维持一种文明的关系,不拖不欠不霸不占,随缘而安。”

    玲玲把电话摔下。

    她躺到床上去.辗转反侧,终于拉开抽屉,取出安眠药瓶子……

    “周阿姨,救我回来。”

    一个旋转,玲玲像前几次一样回来,周阿姨正看著她。

    玲玲急问:“我没有自杀吧?”

    “怎么会,明天起床又是一条好汉,再开始奋斗。”

    “我的天。”

    “怎么样,没有一种生活容易过吧,都是充满无奈以及叹息。”

    “我明白了。”

    周阿姨似笑非笑的看著她,“明白了?”

    “是,这条路真的不好走。”

    周阿姨说:“哪一条路都得坚忍的走完它。”

    “对了,你倒底是谁?”

    “我是谁?猜猜看。”

    “你怎么会魔术?”

    周阿姨只是笑。

    玲玲越来越觉得她像一个人,看著看著,玲玲忽然说:“假如不是你的鼻梁略高,我觉得你与我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年长十多岁而已。”

    周阿姨伸手摸摸鼻子,“鼻梁经过修理。”

    “什么?”玲玲大吃一惊。

    “你还不知道,玲玲?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玲玲胡涂了,自床上跳起来,“你就是我?别开玩笑,我怎么可能看到我自己,喂,你别走呀。”

    周阿姨,不,少妇周玲玲向大门走去,转头向少女周玲玲笑一笑,启门欲去。

    “你别走,你别走。”

    “玲玲,玲玲,醒醒,醒醒。”

    玲玲满头大汗,双手挥舞,“别走,别走。”

    “我还要在里吃晚饭呢,怎么走?”

    玲玲终于醒来。

    她的阿姨笑说:“这么一大本时装杂志压著胸口,当然做噩梦。”

    玲玲瞪大眼睛,梦?

    可不是。窗外红日炎炎,她做了一个白日梦。

    原来午睡到现在才刚刚醒来。

    好奇怪的一个梦,还挺有教育意味呢。

    玲玲自床上起来,到浴室洗了一把脸。

    “妈妈呢?”

    “在露台晾衣服,还不快去帮忙。”

    “来了。”

    好一个怪梦。

    玩家

    临下班时分,嘉丽跟我说:“去喝一杯东西,来,松弛一下。”

    “我很疲倦,”我抓起手袋,“我想回家。”

    “回家也是坐著,来。”

    我歉意地笑,“实在不想去。”

    “你多久没跳舞了?”

    我侧头想一想:“有十五年了。”

    嘉丽说:“来,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谁?”我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我的男朋友。”她的眼睛闪亮。

    “我还是想回家。”

    她不理我,死命拉著我的手,把我扯到附近的啤酒馆去。

    我对嘉丽妹妹的那些男朋友并不感兴趣,那种在外国读过工商管理的,穿套西装,拿只手袋,一派未来社会栋梁的模样,开辆日本跑车,专门等英美同学会的舞会……

    闷死人。

    我心目中的好男人?要不才华纵横,令人心仪,要不发了大财,他无才也不打紧,可以办一家大学教育人才。

    嘉丽麾下这种鸡肋男友,要来不知作啥用途。说说话解闷,又嫌言语无味,粗俗得紧,作终身伴侣,他们还不老实,转头又约女秘书去了。

    我与她在酒馆坐下,问道:“人呢?”

    “还没到。”她东张西望。

    “最恨男人迟到。”

    “你恨的事物最多,简直是恨的世界。”嘉丽笑。

    我叫了一杯啤酒。

    “你别放弃,”嘉丽警告我,“一下子肚子就长了肉,改喝橘子汁吧。”

    我没精打采的坐著。

    “来了。”嘉丽立刻换上一付最艳丽的笑容。

    她对男人,确有一点办法。

    这种本事,是女人们的天性,我也会,问题是在什么时候使出来,对著什么人使而已。

    我抬起头,那男孩子出乎意料地出色,一看外形就知道不是“普通人”。

    嘉丽忙不迭拍著椅子,“家汶,坐,坐呀。”

    他温和地笑笑,“我不坐了,很抱浮5馐悄阋淖柿稀!彼畔乱坏募胧楸尽?br />

    我马上知道这家汶并不是嘉丽的男朋友,没有可能。

    “坐一会儿好不好?”嘉丽央求。

    他只得坐下来,眼光落在我身上。

    我笑笑。

    “这是我同事,裘。”嘉丽介绍。

    他向我点点头,要了杯咖啡,他很沉默,很少说话,嘉丽在那里吱吱喳喳,从她言语间,我知道他是她同学的哥哥,又知道他在大学教书,是个工程师。

    他喝完咖啡就走了。

    很礼貌,很淡漠,很温文,很有气质,非常含蓄。

    嘉丽在他走后,很兴奋的问我,“如何?很理想吧?告诉你,三十七岁的人,从来没结过婚,在大学任讲师,哗,单看到他住的宿舍,你就会爱上他!二千七百呎大,客厅可以溜冰。而且他并没有固定的女朋友,我想过了,这种男人,与他在一起走,自然比较乏味,他不懂跳新的舞步,不喜出锋头,不会点菜,可是嫁他,那他真是最好的丈夫。”

    隔一会儿我说:“我以为结婚是要讲爱情的。”

    嘉丽呶呶嘴说:“人是要吃饭的。”

    我说:“你若要吃好菜,大学讲师也赚不了多少。”

    “可是富家公子又难以应付,我喜欢他是中等人。”嘉丽说得彷佛那家汶已向她求过婚了。

    我忠厚地笑,不出声。

    “我决定‘缠’住他。”嘉丽说。

    她这么有信心,我叹一口气。

    “他比起我们附近那些男生,那是好多了。”

    我点点头,“那自然。”

    “走吧,我们吃饭去。”她得意的说。

    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嘉丽的自信,但愿她成功。有很多事,确要自己去钻营的,一半是运气,另一半是努力,我就是懒,你要我去追一个陌生男人,我做不出来,无论他条件多好,他得来追我,而且迁就我。

    注定做老姑婆。

    嘉丽不一样。

    那日与她吃完饭回家,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听了几个电话,都是来约上街的,我推掉了。我不想跳舞看戏,我想结婚,要一个稳定温暖的家。不是结婚对象,不高兴浪费时间。

    比起嘉丽,我有另一种现实。

    最好是像……家汶那样的对象。

    我微笑了。

    以后的几天,彼得不住的打电话来,我心忖,我都十五年没跳舞了,去吧。

    就在那晚,我遇到家汶,他的舞伴不是嘉丽,而且是一群人一起去的。

    他过来拍拍彼得的背部,求彼得让舞伴,彼得万分不愿意,让了给他。

    我有一丝快意,没说话。

    他也没说话。

    我从没见过比他更沉默的男人,而且他长得那么漂亮,更令人倾心。

    一舞完毕,彼得把我接回座位,他有点不高兴,拉我离开那地方。

    我那夜特别高兴。女人永远是女人,为了一点小事,竟乐得那样。

    在欢喜之中,我不是不可怜自己的。

    第二天我并没期望什么,他的电话却来了。

    我再老练,也不禁舌结。“你怎么找得到我?”

    “香港有多大?”他淡淡说。

    “有事吗?”我问。

    “想约你明天晚上。”

    “可以。”

    “八点钟到你公寓门口接你。”

    “可以。”

    “明天见。”。

    “再见。”

    一句废话都没有,真是个像男人的男人。

    挂了电话,我伸个懒腰。

    嘉丽见了,好奇,“好轻松呵。”

    我有点作贼心虚的感觉,虽然明知他与嘉丽之间什么事也没有,但到底我从嘉丽那里认识他,是她知道他在先。

    我不出声。

    “怎么,”她不放过我,“你神情有点怪怪的,有什么心事没说出来?”

    我顾左右而言他,“这一份报告,你来瞧瞧,高得荒谬绝顶呢。”

    那天晚上,家汶带我到最好的西菜馆子去,我喝一个龙虾汤,吃一个生牛排,再添一个“热情果”冰淇淋。吃完几乎没伸个懒腰,只觉得非常惬意,连最后那一丝愧意都没有了。

    跟嘉丽多年好友,一向觉得她不错,但此刻认为她非常幼稚,又喜管闲事,举止庸俗,但凡女人应有的毛病,她全犯齐了。

    不消说,这自然是因为家汶的缘故。女人的友谊,因种种原因,脆弱得如一个婴儿,一下子便夭折了。

    我很含蓄地打听:“你跟嘉丽很熟吧。”

    “妹妹的同学。”他答。

    “我呢?”我俏皮问:“你妹妹同学的同事?”

    他但笑不语。

    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并没有提出下一次约会的时间。

    我有点失望。女人总希望男人对她们一见倾心,拚死命的追,谁愿意看到这样淡淡的面色呢?

    但随即想到,也许他是一个沉默的人,感情含蓄,不善表达他自己。

    寻找了这个理由为他开脱,心情又好一点。

    但以后电话铃一响,就希望听到的是他的声音,再次约我出去。本来平静的生活,忽然之间多了涟漪,一时间也分不出是悲是喜。

    足足等了十天,正等我懊恼得要放弃的时候,他的电话又来了。

    “好久不见。”我开口是酸溜溜的。

    “学校里功课很忙。”他说:“去跳舞好不好?”

    我一下子又踩到云里去,全原谅了他,像条小狗似约他星期天晚见。

    才挂上电话,嘉丽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口,撑著腰,双眼似要放出毒箭来射杀我。

    我心虚地看著她。

    她关上门,立刻开炮,她说:“你不要脸,你明知他是我的男朋友,你还约他跳舞?”

    我涨红了脸,“你才不要脸,你凭什么偷听我电话?”

    “你明知他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十划都没有一撇呢!你老几?你的男朋友为什么无端端约我上街?”

    “你勾引他!”

    “啊,世界上的事真有那么简单,我们大家都还不失是天真的孩子,我勾引他,他就来了?你做梦呢你!”

    “那么他为什么昨天还约我看话剧?”嘉丽反唇相稽。

    “什么?他还在约你?”我怔住。

    “不然怎么样?你还以为他对你忠诚不二?”嘉丽冷冷问:“你又认为你是老几?”

    我气得怔住。

    嘉丽的意思是,我们都是陪他玩耍的女人,他没有一点诚意。

    “我们吵什么?”嘉丽坐下来,“再吵才下流呢。”

    我坐在那里,作声不得。

    “我劝你星期天别去跳舞了。”

    我心头再气,也还清醒,我斜眼瞄著嘉丽,“我不去?”我反问:“那么你好去?”

    “你要那么贱,送上门去给他玩,我能救你?”

    “你的嘴巴收敛一点,”我怒道:“这是我家的事,你少理。”

    “我们应当联合起来,裘!”

    “我不要跟你联合,”我说:“他又没结婚,当然有权挑一个条件好的女孩子,一天换一个女伴也不稀奇,凭什么我要与你联手?大家公平竞争。”

    “你这个人!”她恨得咬牙切齿,“我还当你是好友,介绍你给他认识。”

    “你为什么不想想,也许我俩有缘份?”我怒不择言。

    “你这个老姑婆发了花痴,来不及的要抓老公──”

    我忍不住一巴掌掴上她的脸。

    她怔住了,瞪住看我很久,然后走出我房间。

    我知道从此失去了一个朋友,但什么是朋友呢?我冷笑,为什么她不能像我这样,面临挑战呢?

    我坐下来,喝了一口冷咖啡,心里亦非常替自己不值。

    每个人都自视甚高,我自不是例外,为什么我要成为他属下那些芸芸众女的一份子?

    但如果我不参加竞争,又失去机会,现在这样下去,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成为他的女友。

    我彷徨得很,这场仗是打还是不打?

    照说是应该争一口气。

    但星期六的跳舞约会怎么办?难道为争一口气,我周末就在家中坐?

    我头痛得裂开来。

    我也明知自己经不起引诱,一定会去跟他跳舞,所以怨恨不已,呵女人,去又去得不爽快,不去坐在家中又不开心。

    可怜的女人。

    星期六脸色很难看,但我那条裙子倒是一流的漂亮壮观,时价八千五百元。

    家汶这个男人很聪明,未与高薪女士来往,爱约哪一个就哪一个,行头首饰,各女自备,他只不过开辆车来接送,然后付一顿饭钱,高兴起来,送盒糖果,如此而已,而咱们这些蠢女,却如飞蛾扑灯火般,向他涌过去,没出息。

    想到这里,我叹口气,去了这一次,如果我再不学乖,那么嘉丽骂我是应该的。

    我低下头。

    家汶来接我了,他手中捧著一束纽西兰玫瑰,我暗暗叹一口气,这么漂亮能干的男人,这么不专一的心,以后我退出了,却又不知多少女郎争著来填我的空缺,女人就真的非男人活不下去了?

    我不愿意相信,我低下了头。

    到了夜总会,他诧异说:“你有心事?”

    没有必要告诉他,我勉强笑说:“跟同事不开心。”

    “下了班就应忘了公事。”

    还没说完,就看到嘉丽在另一张桌子上,有一个男孩子陪著她,她也不忌讳,眼晴就朝我瞪著看,她显然是故意的,明知我与家汶来这里,就来找我们的碴,太可怕了,这女人。

    家汶其实并不是她的什么人,她怎么老看不开,老不相信他有权约别人。

    家汶也见到了嘉丽,他笑,“你指的同事,是她吧。”

    我觉得真没面子,是长了男人的威风,灭女人的志气。

    我不答。

    “大家是朋友,我们索性坐到一起去。”家汶把我拉到嘉丽的桌子上去,我连反对都来不及,也不想做得太不大方。

    嘉丽没想到家汶有这一招,呆住了,因她另有男朋友在,也不好做得太难看,于是我们四人各怀鬼胎,坐了半夜,家汶自然是唯一的胜利者,他虽然不多话,而且神情也看不出来,但我仍然恨他。

    这个男人,我实在是将他估计太高了。

    我与嘉丽各打扮得美仑美奂,却坐在那里干生气,一次已经太多,我不打算再赴家汶的约。

    我与嘉丽几乎一起说:“我有点头痛……”看对方一眼,然后站起来走,由男伴护送回家。

    我坐在他车里,僵著脸,不发一言。

    家汶道歉说:“对不起,叫你们两人伤了和气。”

    我再也俏皮不起来,低著头,预备把这段关系告一段落。

    谁知他又说:“后天呢,后天有空没有?我父亲生日,请亲戚吃饭,你要是肯来,我就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我没想到有这一招,完全呆住了。介绍我给他家人认识?那自然是有诚意的举动,但是裘啊裘,别轻易信人。

    我鼓起全身的勇气,才答,“咱们再通电话吧。”

    他笑笑,“好。”与我告别。

    回到公寓,才后悔这样搭架子,他明天要是不来电话,我也就完蛋了。

    他父亲一年才生日一次,就算公平分配,也得等到明年他才能邀请别的女子,这次实是我胜利了,想到这里,不禁有点高兴。

    嘉丽嘉丽,请问你是夜是否成眠?

    星期二一整天,我以压倒性的精神姿态出现了,到了下午,还并没有接到家汶的电话,也不介意,就此甩掉他,干干净净,至少事前他已表示歉意,欲将功补过。

    心中一不在乎,日子就好过。

    傍晚临下班,一抬头,嘉丽又靠在我房门边。

    “你好。”我说。

    她诧异于我的友善。

    “找我有事吧?”我问:“看来你气色不错,是否与家汶有了谅解?他请你赴他父亲的生日宴会?呵不可能,他已经叫我到那个宴会去了,大概他邀请你到他母亲的生日会去?”

    她一怔,“你全猜到了。”

    “是,我也猜到他是极端怕寂寞的男人,否则不用出街来讨好我们,所以嘉丽,我们实处于优势,我不知道你的态度如何,我决定强硬起来。”

    电话铃响了,我取起话筒,那正是家汶。

    我以极之甜蜜的声音说:“是家汶吗?明天下班我要开会,恐怕不能赴约了,代我祝他老人家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真遗憾,不知取代我的是哪一位幸福的女士,哈哈哈。”

    他没说什么,只表示希望我能抽空。

    我说:“工作重要过私人事呢,倒底老板每月发下薪水,是不是?那是我的生活费呵,只好受他支配。”

    他说再见,挂了电话。

    我收了线之后,脸色也沉下来了,叹口气,解嘲地说:“对待没有诚意的人,只好嘻嘻哈哈的混──我比谁不会混?待人以诚,人家就作弄你。”

    嘉丽说:“可是你失去一个机会。”她的手叠在胸前。

    “机会?什么机会?你觉得他是一个想结婚的人?况且你也知道,很多女人是独身终老的,那有什么稀奇。”

    “多么寂寞。”

    “街上大把男人,若没有爱,有什么分别?许多男人愿意陪你到你公寓去解决寂寞的问题。”我说:“我不能干涉你的选择,我本人认为他不值得担心。”我取起手袋,“祝你好运。”

    傍晚,天很冷,风又劲,吹上脸,真觉得凄凉,啊原本所有的女人都应得到呵护,这时刻该拥著孩子坐家中喝茶聊天,而我们却要在外搏杀找生活费,再跟自己找麻烦,似不必了。

    我吸进一口冷空气,身边有一个声音说:“一起走吧。”

    我转头一看,是嘉丽。

    我佯作失望说:“我还希望是个英俊的男士,开著一辆摩根跑车,要把我自这个困境打救出去呢。”

    她笑。“好久没一起吃茶了。”

    “嘉丽,对于我所作的,我请你原谅,这真是我的愚昧。”

    “我应当生一辈子的气吗?”她摸摸脸颊,“那一巴掌可真不轻呢。”

    “请你原谅。”我说。

    “算了,算了。”她说:“老朋友,说这些来干吗?”

    我说:“我觉得疲倦,像是打了场仗似的,想早早回去冲了热水凉睡觉。”

    “我明白,自己急,再见。”她向我招招手。

    我截了辆街车回家。

    那夜家汶的电话打到我公寓来。

    我觉得诧异:“你有什么话是要对我说的?”

    “你生气了是不是?”

    “开头有一点点,现在不气了。”我据实说。

    “是怪我不专一吧?”

    我只是笑,不语。

    “一个未婚男人,略为挑选,也不为错吧。”

    我不置可否,仍然陪笑。

    不错,他绝对有资格那么做。但是我不高兴在他跟前轮队,我不干。我当然也认为他是一个条件优秀的王老五,只是做人,多多少少讲骨气。

    “你不肯再出来了?”

    我不出声。

    “吃午餐也不肯?”

    我说:“你平白为我讲那么多的话,太不值得。”

    他干笑。

    “家汶,我很累,想休息。”

    他叹气。

    我有点彷徨,忍一忍,终于拉上被子,睡了。

    每个女孩子都会碰到这种情形的吧?直到她们结婚生子告一段落,她们都有过这样彷徨的日子吧。

    也许家汶也正觉得彷徨呢,他麾下的女郎又少了一个,她们不再听他摆布。

    我做了一夜的梦,非常不安稳。

    第二天嘉丽跟我说,她不能拒绝家汶,她喜欢他,决定听他唆摆。

    我黯然,不能说些什么。

    但是嘉丽说她同时会跟其他男人出去──“没有损失,他们挑我.我也挑他们。”

    我觉得这已经是损失了,但各人的旨趣不一样,有什么好说的?

    “我不打算说‘不’,他条件太好,我喜欢与他出去吃吃喝喝,享受一个周末,明天?将来?我不担心,忧虑也无用,我再不关心,到底我们活著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一刹那的快乐都不能享用……我想社会是会得原谅我的。”

    “只要你高兴,你管社会怎么想,你哭的时候,社会又不见得会拍你肩膀安慰你。”

    “可是你为什么不出来玩玩呢?”

    “我不觉得快乐,我只觉得凄凉,”我坦白的说:“所以我不高兴去。”

    “我也自觉蛮凄凉的,”她哈哈笑起来,“快活的凄凉,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家汶没有再来约我。

    我的态度很明显:他必需放弃其他的女人,单为我一人服务,如果他觉得划不来,痛苦,那就不如不放弃他原来的生活方式。

    家汶,我叹口气,他走在整座树林里,几时才肯为一株花放弃整个树林?

    过年的时候,嘉丽告诉我,她已经到家汶公寓去过。登堂入室了,我想,可是那公寓简直是个公众女休息间,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他那间公寓真是好大好大,美得不得了,二千七百多大的地方,客厅可以骑脚踏车。”她一脸羡色。

    口气上彷佛已有希望做那里的主妇,在那里请客。

    而其实家汶是个玩家,他要主妇来干吗?

    “我很喜欢那附近的环境,幽静高尚,唉,如何才能使他向我求婚呢?”

    “落蛊。”我说。

    “别开玩笑好不好?”

    “我也说真的呀,”我说:“结婚只是开始,不是完结,你要有这个心理准备。”

    “可是我这么想结婚……”

    “他们说女人在廿三四岁最希望结婚,过了廿七八也就好了,这是女性遗传因子影响,到时希望成家立室。”

    “我觉得做工很累。”

    我耸耸肩,“做人根本是很累的。”

    “有些太太却是幸福的。”

    “一家不知一家的事。”我说。

    “像你这么乐观的女王老五也是少有。”

    我只好笑,我也并不乐观,奈何好强,自己若先认输,就必然输定了,这是士气问题。

    过完年没多久,嘉丽要求告一星期假,说是身体不好,我觉得很讶异,去探望她,她躺在床上,精神倒还硬朗,但脸色很差。

    她说:“不用问了,他是有未婚妻的。那天早上,叫我碰见了。”

    我说:“也许她自称是他未婚妻。”还想安慰她。

    “不,他自己也承认。”

    “就如此告一段落?”我问。

    “是。”

    我点点头,“怎么要告病假呢?”

    “喝多了酒。”她苦笑。

    “嘉丽,咱们共勉之。”我说:“振作起来,重新来过。”

    “你不会笑我吧?”她问。

    “五十步岂敢笑一百步?”我反问。

    她紧紧的握住我的手。

    出门的时候天空已有点潮湿,回南,春天快要来了。

    我们呢,我们的罗曼史在春天有什么进展?

    家汶仍然在红粉堆中打滚,未婚妻?我不相信。

    我一分钟也不相信。但我相信有比他好的男人。

    战败之后

    男朋友跟他女走了以后,每个人都说我风度好,处理得漂亮,连我自己也觉得难能可贵,姿态大方得近乎浪漫,只有戏中的女主角才会这么做。

    事实当然不是这样的,真相同表面有很大的出入,但是我不想表露出来,因为没有人能够帮我。

    每夜,落班之后,回到家里,我斟杯威士忌加冰,对牢书房间的一面空墙,诉说我的滴血的苦楚。

    细节不欲多提,整个人濒临精神崩溃,但仍设法维持清醒。

    然后我发觉我变了。

    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损害,自信丧失,有点自暴自弃。

    往日在工作上遇到挫折,会得一笑置之,从头奋斗,不放在心上。

    最近即使是写错日子这种小事,都会引起惆怅:真没用,抓不住男人还情有可原,怎么年月日都弄错?王小珊王小珊,你倒底懂得做什么?

    自怨自艾成了习惯。

    又开始多心。

    老是觉得亲友都在背后说闲话,所以不肯出外见客,渐渐孤独起来。

    朋友是要常见的,一次两次不出来,人家也就不再来叫,谁没有谁不行呢。

    我另外结识一班人,开始到同事家打麻将作消遣,看到人家丈夫殷勤地服侍妻子茶水,非常感慨,悻悻然斜眼看那些品貌皆不算出色的妇女,内心有点妒忌──何德何能呢,心想:也许是前辈子做了什么好事吧。

    继而自怜,我长得也不差呀,学识过得去,堂堂留学生,也颇懂得打扮,却连一个普通的男人都留不住。

    眼看这些女生都做了医师夫人,董事长夫人,要房子有房子,要护照有护照,这么有办法。

    独独我一个人憔悴不堪。

    没道理。

    新朋友不知道我有心事.以为我作风如此,沉默寡言。

    所以要找新朋友,贪他们不知首尾。

    应酬完毕回到家中,也不见得有什么高兴,通常嘲笑地大声对墙壁说:“我还有健康,我还有工作。”

    多出来的时间,用来打扮自己。

    以往一直没有改发型,因为男人都喜欢长发,因为短发需要大量修饰时间,所以没有勇气实践,这下子立定心意剪掉二十公分,看上去年轻十年。

    头发多,贴头皮剪,有种稚气,不过每半个月要修理,与男士一样。

    我又放弃了高跟鞋,开始穿凉鞋,足趾修得干干净净,平跟鞋有它的方便,也有它的标致。

    一不做二不休,连衣著的模式也跟著变,买比较便宜的,随和的便服,全棉、疏爽,舒适。

    化妆也淡了,不知不觉改变形象,从一个矜贵明艳的事业女性一变而成为大学生风味。

    办事的地方最上路,大内高手如云,卧虎藏龙,并不计较职业外表,只讲究工作能力。

    我把自己隐藏在工作里。

    下了班看书,最近读水浒传,青面兽杨志(他不是脸色发青,只是脸上有一塔青痣)卖刀,捧著那把刀三日,乏人问津。

    偌大的东京,竟无一人识得宝刀。

    我马上有感触,觉得自己好比那把刀。

    唉,竟这样胡思乱想。

    世界越来越小,自我越来越大。

    难道人们说老姑婆怪僻,我已缓步进入那个世界。

    苦笑苦笑。

    真没想到一个男人可以令我这么衰老。

    当然不值得。

    我倒是没有立志要另找一个更好的来扬眉吐气,终归能够为你争口气的是你自己,靠男人是很落后渺茫的事。

    我也开始读红楼梦。

    适合失恋的人看,作者永远站在情场失意的林黛玉这一边,十分偏私,林妹妹并不可爱,甚至是讨厌的,但作者很明显的爱上她,非常护短。

    看到落魄的情节会得哭出来。

    心静、心哀、心死,才能好好看这样的书,飞扬跋扈之时,还是看悉尼修顿、马里奥普索算了,对我来说,书只有两种:好看与不好看。只要阅读性强,中外古今通杀。

    阅读之余,偶而也出去走动,错不在我,我不必进修道院吧。

    但本市地小人挤,不由你不信邪,一出去就碰见人家之新欢。

    真是神采飞扬的,本来认为自己不差,同人一比,顿时矮一截。

    做人要公道,谁是谁非是另外一件事,她比我年轻是事实,比我好看也有目共睹。

    只见她戴著大耳环穿著大花裙,十分鲜艳活泼。

    我偷偷溜走。

    过几天也买了同样的衣饰,在家偷偷穿著,照镜子。

    发疯了。

    一个人发起疯来是这样子的。大胆的女同事叫我出去玩。

    怎么玩?

    我实说:“怕脏。”指的是感觉。

    她们却视之为俏皮话。

    开始喜欢嘉菲猫。史诺比太纯,吃亏,我就是吃了大亏。

    也开始抽烟,一天抽不了五枝,怕浪费,用一只小小塑胶储藏盒收起,防潮。

    朋友发觉我有性格。

    不美只好有型,最佳形容词,吊儿郎当,标新立异,懒洋洋,都是有型。

    致力于吃。

    到肉食店去买冷藏鸡翅膀,回来调味,搽蜜糖,放娲炉里烤廿分钟,香得不似人间有的食物,开一罐沙士,用面包夹花生酱,吃,撑死是理想的死,这一顿可增一公斤。

    所有的矿泉水与沙拉俱往矣。

    我不敢去旅行,太多单身女人做旅行专家,哗,啥地方都去:康城、纽约、卡曼都、津巴布韦……回来绘形绘色的讲其艳遇及见识,一本照片本子到处传闻。

    也怕忽然致力于事业,要卖命便早卖,到三十余可位极人臣,等破男人扔弃才努力,还有什么好机会?

    还有,也决不会出去学这学那,学啥个鬼,老狗学不到新意。

    咦,这么说来,倒还没有乱了阵脚,是不是还有得救呢?

    我坚持支撑下去。

    我对牢墙壁大声说:“魔镜魔镜,请替我作主,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镜子不答话。

    于是我走过去贴著墙壁,似做卡通,以魔镜的身份答王小珊:“不久会有爱你的人,手持金盾,前来打救。”

    这样的神话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其实我从来没要追求名利。

    只要那位仁兄肯对我好,婚后各自出一分力,日后养儿育女,也就是一辈子了,我没有野心。

    可是他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

    于是我神经兮兮对牢墙壁说话。

    早结婚有很大的好处,省力气省金钱,现在看样子无此可能,大可酸葡萄的说一句:早婚可惜,迟婚使人有机会将眼光放远。

    迟婚最可怕的地方是过了期限,生不出孩子。

    可爱的婴儿。

    大表姐早婚,她女儿也早婚,祖孙三代走在一起,令人艳羡,分别是四十岁、廿岁与一岁。

    四十岁的女人还可以很年轻,大表姐往往牛仔裤球鞋一度去照顾孙子,那小东西叫婆婆的时候,旁人听得下巴跌下来。

    真不简单。

    这个小孙,是咱们的成人玩具,他是通灵的,完全懂得大人在说什么,极少哭闹,很受欢迎。

    因为空下来了,最近时常自告奋勇为照顾婴儿。

    他什么都好,就是混身太软,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抱得起,心理负担太重,情愿将他放床上,可惜他又爱蠕动,所以带他是相当吃力的一件事。

    周末带宝宝,偏偏该日有同事跑上门来借东西。

    我有一只电脑打字机,轻巧方便,同事甲想来试用,如果满意,她也要买一架。

    木来她来不要紧,偏偏她带著异性朋友。

    我抱著宝宝,披头散发去开门,腋底还夹著一只奶瓶,看到有男人,几乎找地洞钻。

    倒底还没嫁人,还想留一个好印象给异性,这种景象传了开去,死无葬身之地,那里都不用去。

    我瞪大眼晴。

    女同事说:“还不招呼我们?这婴儿是谁,好漂亮。”

    那位男士太懂事了,立刻使一个眼色,像是说“问这些私隐来做什么?”

    我招呼他们进屋子坐。

    客厅乱成一片,我腾不出手来,同事替我接过小孩,叫我去拿打字机。

    我顺便斟了茶。

    宝宝怕生,开始扁嘴,我把他放进玩耍篮内。

    没有比这更难为情的事了。

    我把打字机的操作性能说一遍,女同事没有心情听,不住的逗婴儿玩。

    “太可爱了!”她不住惊叹。

    女人就是女人,你看。

    结果她男伴掌握了打字机的功能,她没有。

    女人在事业途中有太多旁骛,婴儿尤其是致命伤。

    她说:“真想马上生一个?”

    我说:“很麻烦的,别看他像天使,半夜哭个不停,就好比恶魔。”

    他们笑。他是个很登样的年青人。唉,但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是你的什么人?”同事还在追问。

    男伴白她一眼。

    她笑说:“放心,王小珊冰清玉洁,这断不会是她的私生孩儿。”

    现代女性说话大胆,叫男性脸红。

    我微笑,乘机解释:“我是这孩子的姨婆。”

    “哗!”他们惨叫一声。

    谁还敢说孩子可爱?一开口叫人大家都升级做公公婆婆。

    一层冰顿时融解,这一对在我处逗留成个下午才走。

    人家总能找到更好的人。

    人家一晃眼就能把自己嫁出去。

    人家总能不劳而获,一切由男方供给。

    人家总会得化险为夷。

    人家能够求仁得仁。

    人家总能够得心应手,心想事成。

    人家……

    我对宝宝说:“来,我们去问魔镜,你姨婆几时修成正果。”

    他睡著了,晚上由他父母把他带回去。

    我坐在露台喝酒,也不怕醉死。

    屋子非常近海,有船只停泊,倒影是一道道金光,如此良夜,那抛弃我的人不知在做什么,也许在筹备婚礼。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上床睡觉。

    做了许多恶梦,梦中年届四十,未婚,扑来扑去找工作,被社会唾弃,要多黑有多黑,怪叫起来,惊醒,发觉实际情形并不比恶梦好多少,冷汗更浓,深深太息。

    天亮,红日冉冉,昨夜梦境忘一半,又开始游戏人间。

    男人不大喜欢我这种类型的女人,男人喜欢娇小的、俏丽的,会说会笑的女子。

    要不就做首屈一指的性格女,男人亦会把她们当手足弟兄,惺惺相识。

    最差是我这种半天吊,半桶水。

    那打字机还有下文呢,甲买了一架,乙也喜欢,听说我有折扣,都叫我同代理商联络,皆是知情识趣的人,事后要请我吃茶。

    我首先的反应是拒人千里。

    噫,要我做了头发换了衣服外出吃杯茶,才不干。

    他们都不放过我。

    “出来!同你介绍男朋友。”很大的应允。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类型?”反唇相稽。

    “说呀,什么类型都有。”

    像金刚就不错。

    一日在电视上看这套旧片子,真的,金刚很过得去,丑是丑一点,但他爱惜女人,保护她,肯为她牺牲。

    我微笑了。

    星期六中午,还是人情难却,抵达现场。

    都一双双一对对的,精力充沛,嘻哈谈笑,打算直落玩到半夜。

    吃到一半,有单身汉上来,大概是走两桌,第一桌有瞄头就不来了,第一桌乏味便到这里来瞧瞧,我觉得自己似菜牌上的一道菜。

    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不言语。

    心里面百分之一百不服,不行,下次要反败为胜,反被动为主动,待我也到处观察入微,走三桌又如何,每处逗留廿分钟,看有什么合适的人。

    为什么要那么笨,呆坐此地,含羞答答的等人来拣货,咄!

    嫁了人的女同事可以大胆笑谑地说话,她们有人认头,她们的配偶没有异议,也就不关旁人的事。

    单身女人一放肆就烂塌塌,谁都怕。

    最难做的人是超过廿一岁的单身女,动辄得罪。

    离过婚的又还好些,索性可以装一个阅人多矣,见识广的样子,离过两次婚更好,简直除死无大碍,什么都可以摊开来,豁出去。

    所以他们说,一定要结两次婚。

    放下杯子,我推有事,离开现场。

    二十出头,还不必做得恶形恶状。

    在电梯里,碰到从前那一位。

    我一震,不想同他打招呼,马上架上黑眼镜。

    他与亲人一道,不知是否与我一样心思,也没有同我说话。

    大家是一定看到大家了。

    没话好说就是没话好说。

    顶多问句好吗。

    不好也不能哭,也不能倾诉。

    问来作甚,答来作甚。

    电梯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总共三两分钟的时间,恍如一世纪。

    我默默看著他背影,从前可以搭住他肩膀,响亮的吻他的脖子后面,现在这权利已属别人。

    奇怪我心境却很平静。

    电梯到楼下,大家鱼贯而出,他忽然转过头来,叫我:“小珊。”

    我仰起头,“啊,好吗?”

    这两个字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废话。

    他很殷勤的说:“你气色很好。”

    “化妆而已。”

    “胖了。”

    “嗳,爱吃。”

    “还在原来地方做事?”

    “唔。”

    “听说升了级?”

    “没有哇,谁说的?”

    “听人提过。”

    我们已经走到门口。

    大太阳照到我身上,炙然,我用手遮著额头,“再见。”我说。

    “有人接你吗?”

    我不答。“再见。”我转头走开。

    有点似落荒而逃。

    再说三个钟头也不管用,陌路人就是陌路人。

    从此萧郎是陌路,他偏偏又姓萧。

    真奇怪,居然还认得我,头发短那么多,人胖那么多,又相隔那么久。

    并且他不停的说话,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神经紧张。

    我佩服自己镇定,不像是打败仗的人。

    这原本是天大的侮辱,只不过我接受得好,一切深仇大恨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半年过后,连我的仇人也忘了他险些儿杀掉我。

    而我逃得小命,居然若无其事。

    瞧,本事不止一点点吧,唉,谁没有一两招护身之宝呢。

    不不不,我并没有忘记,怎么可能,一切牢牢记在心头,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不过表面就不必露出来了,不要解释,不要抱怨,不不不。

    我怅惘的想,本来我可以活到一百二十岁,经过这次内伤,顿时减寿,大概起码要少活六十年。

    再失多一次恋,真会立刻翘辫子,以后的日子,焉得不步步为营。

    表姐说:“哼,这好叫内伤?我同你说什么叫内伤,当一班同事数人,人人于同一日升职,而阁下独独留任原职,却又因经济情形不能辞职,还得强颜欢笑在第二天早上爬起身继续上班,这才是内伤!随后又发觉学历潜力最好的是阁下,而阁下升不上去是遭奸人所害,嘿,真想杀人,可是形势比人强,不做吃什么?硬生生忍气吞声,难怪人会生癌。”

    我不敢言语。

    “失恋算什么?街上有的是男人,待你年薪六十万,宿舍一千平方米,公司供给汽车司机的时候,你怕找不到男人?有的是沧海水,有的是巫山云,你少担心。”

    我吐吐舌头,那么偏激,大概是家务做腻了。

    做家务本是最佳运动,但重复又重复,闷得发疯,天天抹那几张桌子椅子,天天熨那几件衣服,每日要吸尘,朝朝洗浴间……

    一定要请女佣做,不然人生一点意义都没有了,光是洗完煮,煮完吃,原始过原始。

    佣人告假的时候,家里通常一团糟,周末提起劲来狠狠收拾,不错是略为整齐,可是到了星期一,又乱成一片,于是干脆不做。

    婚后不知谁做家事?

    这些不算细节,是每日都要面对的难题,婚前一定要坦白。

    我学精了,以后择偶,头脑一定清醒。

    不过那人在那里呢?

    别去想它。

    不知道如何处置自己,好像有一半魂魄不知所踪。

    尽管他们都说“小珊不知担心什么.包管一下子就找到更好的人”,我还是闷闷不乐。

    打败仗不是光荣的事。

    我们散开的原因非常简单,他开始约会别的女性,我们认识已有两年,两年之后他混身发痒,一次两次三次被我发觉同别人去看戏听音乐,他的时间不再留给我专用,我要找他非常困难,需要排期。

    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并不隐瞒行踪,分明有意要我知道消息,知难而退。

    我成全他。

    外头人把我看得太潇洒,其实我给他机会已有一年.也很盼望他回头,只是他没有。

    走了三年,他也不好意思直截了当公开把我休掉,大抵是要给我下台的机会,我当然没有大哭大闹,诸人问起,只说意见不合。

    嘿,意见不合,误尽苍生。

    他大概是厌倦了我,我有自卑,自觉个性乏味,不及他女婀娜多姿。

    他暗中给我面子,有人问他“到底谁扔谁”,他总是说:“我这付德性,自然女方不要我。”

    人问我,我也不约而同说:“如我这般白开水女人,当然是男朋友甩了我。”

    他说假话,人家当真,因为我从没张扬过,而女人很少这么大方。我说真话,人家以为是假话,因为女人很少承认被扔。

    事情更加迷离,不过都赞我们好风度,内出血,没人知。

    他身边有许多女孩子.最后固定下来的,是那个很时髦的大耳环女郎。

    我戴耳环不好看,─粒头珍珠或钻石尚可,大耳环就是不行,因为心中不服气,近日来很少戴耳环,在首饰店看到耳环.立刻别转头。

    我并不比谁更大方。

    我没有炸起来,是因为我比别人自爱。

    似我这么可爱的女子,倘若找不到更好的男人.皇天无眼,瞧,越来越会得安慰自己。

    在很困苦的时候,对墙壁说话的巧技也越高,若果隔墙有耳,那双耳朵准会滴出耳油。

    初初决裂,天真地以为表明心态.或会令他就范,等他打电话来说后侮,足足等了一个月。

    他没有打来。

    好不容易脱身,还打来干吗。以前一天打七次是以前的事。

    分手后只觉时间奇多,足够再世为人/重读文凭/休养生息/写一本文艺巨著。

    一年之后,我终于心死,不再去想那件事。

    终于痊愈那一日,自己并没发觉,听见同事租游艇出海,我把头伸过去说:“我也夹一份。”

    “携不携眷?有眷五百,无眷三百。”

    我苦笑,“两百买个眷?真值得。”

    “你只要来就有,我们通知叔伯兄弟,叫他们把单身汉都带来。”

    我咕哝,“一天到晚狼来了,手头却没有好货。”

    众哗然。

    我出去买件电光紫的一件头新式泳衣,免得单身汉也说船上没好的货。

    又去熨了头发,免得湿水后光看头似小男孩子。

    如此兴致勃勃及讲究.可见战伤已好得七七八八。

    周末是个艳阳天,一船都是人,挤得我怀疑船会沉下去,但没有。

    船上有好些小孩,有个叫罗拉的小女婴,才一岁多,穿粉红色比坚尼,对我一笑,要了我的老命,心花怒放的同她玩,忘了卖弄风情。

    忽然有人同我说:“他们告诉我,你已经做了姨婆。”

    我抬起头,“你是谁?”很讶异。

    那年轻男人笑:“我未来大嫂,是你的女同事。”

    我打量他,唉,个子略矮,发式有点过时,肩膀在脱皮,怎么看都不似白色武士。

    不过双目明亮,笑容活泼,也有可取之处。

    我只得向他点点头。

    “喜欢孩子?”他问。

    我又点点头。

    这是复国的机会,不得轻易放弃。

    我展开笑容。

    我丑

    欣欣一边滴眼药水一边说:“单身人士最怕生病。”

    马利看她一眼,“你以为结了婚就有人服侍?做梦,弄得不好,你服侍他。”

    “可是伴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再硬心肠的人都不会见死不救吧。”

    “他也不是坏,他只是蠢,你昏死过去,他以为你在午睡,还等你醒了齐齐去吃大菜,自顾自听它三小时音乐再说。”

    欣欣想,这是在说谁呢。

    马利叹口气,“我们家三姐妹,嫁的全是这种老木头。”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好处呀,不轧姘头,不打老婆。

    “还是你最聪明.游戏人间,拒绝结婚。”马利走开。

    上星期一,马利患重伤风,探过头来与同事说话的时候,欣欣就怕传染,但上司同你说话,你总不能别转头去装一副不耐烦状。

    欣欣知道抵抗力一向欠佳的她这次劫数难逃。

    果然。

    马利三天后痊愈,全套细菌奉送给欣欣。

    这下子欣欣恐怕要辛苦半个月。

    打喷嚏、流鼻水、咳嗽、发烧,每早九点照样上班,捱到下午三四点,实在吃不消,才返回公寓吃药上床。

    同事劝她服两帖温和的中药,但欣欣一向外国人脾气.不大相信草药。

    拖到今天,已经整个星期,双眼都睁不开来。

    不由她不正式告病假。

    她知道有人生孩子才拿五天假,这样的英雄才是公司重用的将才,她做不到。

    欣欣非常重视健康。

    过若干年,这些卖命的人全倒下来,公司不见得会为他们立纪念碑,何苦呢。

    回到家,欣欣洗一个热水澡,换好厚睡衣裤,套上羊毛袜,脱掉隐形眼镜,便上床去。

    人类的科学,欣欣讥笑,连几只滤过性细菌都应付不了,偏偏好高骛远,要向宇宙出发。

    她抱挂换岫恕?br />

    梦中有人殷勤地向她问候,告诉她,什么都不用担心,一切大事小事,由他安排。

    即使在睡梦中,欣欣也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但是听在耳中,非常受用。

    正觉适意,电话铃由远至近,响了起来。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真,欣欣申吟一声,睁开眼睛。

    她取过床头的电话,是马利的声音,“你果然在家”。

    欣欣申吟一声。

    “后天一定要回来,你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语气中已有太多的不满。

    欣欣也不理她,放下话筒。

    但是好梦一旦惊醒,再难以寻觅,欣欣惆怅地靠在几只大枕头上发呆。

    马利是个厉害的脚色,表面功夫又好,分配到她那一组工作,实在不好做。

    她最擅长打击新同事的信心,弄得他们手足无措,才个别击破。

    欣欣第一次交报告给她,她拎在手里看,闲闲地说:“你连日子都写错,今天不是十二号星期四。”

    欣欣早已风闻她那脾气,于是僵持地说:“今天的确是十二号星期四。”

    马利微笑,“今天是星期三。”

    换了别人,信心早已移动,至少也应顾左右而言他,但欣欣说:“请你查看案头日历。”

    马利无法可施,只得翻翻日历,轻描淡写的说:“咦,你知道什么,今天真是星期四。”

    从此以后,马利对欣欣另眼相看。

    总是找机会挑剔她,在报告上故意把她写得任性粗心。

    欣欣叹口气,家庭主妇老是羡慕高薪职业妇女,老认为只要做好本份,大可不必理会其他的琐事,事实与想像是有很大一段距离的。

    不经不觉,已经做了三年。

    这时才发觉独身真痛快,回到家来,不爱出去的话,咸牛肉三文治一个,姜啤一杯。万一兴致高,打电话找亲友上街玩到夜深也可以。

    她们这一代想得很开,也了解异性并不是万能的超人,这样想法是不公平的,所以有时尽管寂寞,却无怨言。

    量近情形有所好转,到底混熟了,马利开始把她当半个知己看待,再不屑向她诉苦,到底身边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人,渐渐有两句真心话。

    但仍然忘不了她比人高一官半职,非得装腔作势不可。

    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许有一天,当她升了职,她会做得比马利更过火。

    电话铃又响。

    欣欣接听,“是,马利,有什么事吗?”

    那边迟疑一下,“张欣欣小姐可在?”是个女孩子。

    “我是。”

    “这边是光辉传播公司.我们想送份合约上来,请问什么时候方便?”

    一说到合约,欣欣的心活了起来,“我今天一整天在家。”

    “敝姓王,廿分钟后到达府上好吗?”

    “谢谢,谢谢。”

    欣欣不由得有三分欢喜,表叔听她诉苦多了,应允为她找份比较理想的工作,三个多月没有音讯,说的就是他任总经理的光辉传播,现在终于有消息了。

    她挣扎著下床,想为外表装饰作些努力,奈何力不从心,反正对方是位女性,不必故意讨好,干脆真面目上阵。

    对镜一照,吓坏自己,脸色奇劣不去说它,不知恁地,雀斑全清晰地浮了上来,又架著副八百度近视眼镜,披著浴袍,形象颇为卡通化,欣欣不禁笑起来。

    马利若看到这副嘴脸,必定一切都原谅她。

    丑有丑的好处,是行走江湖的保护膜。

    刚想梳好头发,门铃已经响起来。

    欣欣连忙脱下浴袍,换上一件松身裙,前去开门。

    “光辉公司。”

    欣欣即刻开门。

    门外是位年轻小姐,一脸讶异,“找张欣欣小姐。”

    “我正是,请进来。”

    那位王姑娘早听说飞腾广告的张欣欣是一朵花,今日闻名不如目见,可见传闻是多么不可靠,她停下神来,连忙说:“我上司章忠信也来了。”

    欣欣这才发觉王小姐身后还跟著一位年轻男士,她尴尬地扶了扶眼镜架子,请他俩进来。

    章先生看了欣欣一眼,心想:原来是外表这么朴素的一位实力派,敢情好,公司里女同事争艳斗丽,难得有位与众不同的好榜样。

    他们客气几句,放下文件就告辞了。

    在电梯中,王小姐如骨在喉,不吐不快,问上司:“你认为张欣欣可以胜任那份工作?”

    章忠信看助手一眼,“为什么不行,她已通过三次面试,办事靠能力,不是靠外表。”

    王小姐噤声,但是那副眼镜!太过份太叫人吃不消了,身为客务主任,要随时接见外人,如此怪模样,恐怕讨不到便宜。

    章忠信回到公司,总经理笑问:“我那侄女儿,单是外型,已经有八十五分,对不对?”

    章忠信迟疑著,不知如何回答。

    终于他说:“外表只需整洁,余不重要。”

    总经理赞道:“说得好。”

    章忠信心想,在长辈眼中,自幼看大的侄女儿是一定可爱的,应该的嘛,他不禁莞尔。

    那一个下午,王小姐成为最受欢迎的人物。

    大家好奇的围住她,勤奋地问:“怎么样,未来的客务主任,是否同传说中一般有型有款,才貌双全?”

    王小姐不敢置评。

    “说来听听嘛。”

    “才干吗,相信是一定有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小姐终于忍不住,悄悄说:“外貌却同家庭主妇差不多。”

    大家骚动起来,年轻女孩子最怕被人归入平平无奇类,宁为荡妇,不做主妇。

    “这话怎么说?”

    “面色黄黄,十分沉实。”

    “哗。”男同事死了条心。

    王姑娘偷偷在女同事耳根说:“跟传说完全不一样,无论如何,说不上漂亮。”

    有人笑,“你故意中伤吧。”

    “我怎么敢。”

    “好,她几时上工?”

    “恐怕还有一个月左右。”

    “营业部左太太见过她,一向说张欣欣精明漂亮。”

    王小姐向对方使一个眼色,大伙便回到工作岗位。

    是左太太出来了,“在说谁?”她闲闲的问:“当心点.新老板下个月来上工,人家要求很高,你们可别再嘻嘻哈哈,半业余姿态做事。”

    没有人出声。

    到底还是王小姐恃宠胆大,“依你说,新老板算不算好看?”

    “好看,怎么不好看,气质十分出众。”左太太说著走开。

    大家还以为她说的是反话。

    章忠信听到了,问左太太,“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有点为张欣欣抱不平。

    左太太似笑非笑.“你有什么资格讲这个话,你自己不知多注重外表。”

    章忠信笑,“我不能满肩头皮屑指甲镶黑边回到公司来呀。”

    “那么说,本公司里这些女孩子,全非你的理想对象?”

    章忠信笑,“我没有那么说过。”

    左太太叹口气,“你已以行动证明,这些年来,你从未约会过她们。”

    章忠信反对赚一万花两万的作风,他的女同事往往炫耀家中有一百双鞋,令他吃不消,穿过的鞋是脏的,哪里去找那么多地方来放垃圾,对这种完全没有理智的女性当然要保持距离。

    他有第六感,张欣欣不计较这些。

    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他对她有先入为主的好感。

    章忠信是个正常的人,他当然不讨厌真美,他只是受不了伪美,靠一千件衣裳与三百盒粉造就的美,不如不美。

    左太太当下说:“老弟,别太偏激,一蹉跎男人也会老的,当心高不成低不就。”

    她回到房间,拨一个电话给敌对公司,把张欣欣打算转职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马利女士。

    一方面欣欣在家,顶著病,把那份合约看完,非常满意,立即大笔一挥,签上姓名。

    过几天,精神好些,她打算亲自把合同送上去,同时认识新同事。

    当下她仍然要把握机会休息,并且草拟辞职信。马利会怎么想?

    欣欣不用担心太久,马利的电话又追上来。

    她只是说:“你在家吗,我马上过来看你。”

    语气特别温和,欣欣立刻知道东窗事发,越有要紧事,马利语气越是镇静,是谁报耳神报得如此迅速?看样子每间公司里都有好事之徒。

    也好,反正马利迟早知道这件事。

    她一下子就赶了来。

    一见欣欣,吓一跳,“你是真病?”

    欣欣头痛得眼睛都睁不开来,正在服药,给马利这么一说,欲哭无泪。

    马利说:“你更不应该在这种时候作出荒谬的决定。”

    欣欣躺在沙发吸气,不作答。

    “你这样一走了之,人家会以为我刻薄下属。”

    “马利,那边是我表叔的生意,比较有发展。”

    “那你一毕业为什么不过去?等我把你训练得有点成才了,长辈便来挖角?”

    “那时公司还没有成立呢。”

    马利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她一向以欣欣再生父母自居,如今欣欣叛变,她面子放不下来。

    “马利,你不宜逗留过久,这屋里全是伤风菌。”

    “你一定要走?”

    欣欣点点头。

    “你看你,相由心生,要多丑就有多丑,似只蓬头鬼。”马利咒诅。

    欣欣啼笑皆非。

    “你不用来上班了,放一个月的假吧,我无法再与你再合作。”

    “病好了我们一齐午餐。”

    马和悻悻,“我不要再见你。”

    欣欣说:“你不是真心的,公司同事那么多,总有值得提拔的人,当初你不也是在芸芸众中发现了我吗。”

    这样一说,马利脸色稍霁,“有什么用,教会徒弟没有师傅。”

    欣欣笑。

    “好好注意健康,今天看上去你像三十岁,一副尊容到新公司去,吓坏人。”

    欣欣送她到门口。

    “你的近视原来那么深。”马利最后转过头赠她一句。

    欣欣叹口气。

    这下子可以睡了吧。

    她把电话筒取起,帘子放下,埋头苦睡。

    仍然做那个梦,这下子对白还多起来,那位英雄对她说:由我来照顾你,你放心。朦胧间欣欣觉得地面熟,似一个人,但是又想不起来是谁。

    等到一身冷汗醒来,她才想起,那人像新相识章忠信。把不用于的人扯入梦境,多么可笑唐突,幸亏对方不晓得。

    在这种冰冷无助的时分,欣欣真希望有人来替她煮一锅粥。

    她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挣扎看起床,看看钟,晚上八点半。

    偏是不舒服,又有这么多事发生。

    欣欣不敢再照镜子。

    冲了杯牛肉汁,吃果酱面包,草拟辞职信。

    第二天,马利又来追,欣欣虽好性子,也有点紧张,“看,到底是不想再见到我,抑或明天开完会我才准消失?”

    “后者。”马利说。

    欣欣了解她身受的压力,但不原谅她把压力动辄转嫁他人身上,并不算是英雄好汉。

    热度褪得七七八八,欣欣把屋子略为收拾一下,张罗了一点吃的,刚坐下预备享用,电话又狠狠狂响,欣欣叹口气。

    马利真有点提早更年期的姿态。

    “张欣欣?”

    哟,陌生男人的声音,欣欣自然提高警觉。

    “光辉公司的章忠信。”

    是他,梦中人。

    欣欣无故涨红半边脸。

    “请问合同签妥没有?”

    “这两天我有点不舒服,不然早就送上来。”

    “没问题。”

    “半小时后?”

    欣欣认为可疑,他一定住得很近,见了面问一问。

    她想换下眼镜,但双眼干涩酸痛,欣欣解嘲说,算了,人家都看惯了。

    架上眼镜,她便不晓得如何化妆,只得洗一个头,擦些花露水,换上毛衣长裤。

    像所有事业女性,欣欣没有家居便服,一整柜都是神气活现的套装,件件垫肩,穿上显得十分威武,是一种伪装,用来吓一吓敌人。

    她去应门。

    章忠信一脸关怀,踏进门便说,“你好像病了好几天,没有什么事吧。”

    欣欣精神一好,话便多起来,“照统计,每个成年人每年会伤风两至四次,至今没有药物可以控制。”

    章忠信笑,“人类也真够落后的。”

    欣欣立刻觉得他可以成为知己。

    “我带了几瓶橘子水给你,新鲜榨的。”

    欣欣连忙道谢。

    这时章忠信鼻端闻到一份食物香气,似大白菜红焖狮子头,又像绍菜煮小排骨,都是他搬离父母的家之后再也没吃到过的菜式。

    他讶异地看看欣欣,不会是她做的吧,难道烹饪在现代女性中还未失传?她们不都恨恶家务吗?

    别太乐观,泰半是隔壁邻舍传来的菜香。

    章忠信贪婪地缩两下鼻子。

    欣欣看到了。

    其实她一年都不做一次菜,因为病,不敢上馆子,所以才动的手。

    她告诉章忠信:“是小唐菜肉丸,嘴巴淡,用来过粥。”

    这是一个美丽的误会,章忠信冲口而出:“你会做菜?”

    “做得很坏。”

    章忠信已经深深感动。

    她与他平日接触的女孩子有太大的不同,种种机缘巧合,叫他遇上了她,实在奇妙。

    章忠信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事。

    欣欣有点惭愧,她知道他会错意,她并没有他想像中的美德。

    但怎么解释呢。

    欣欣只得说:“我去取合同。”

    她并且留他吃饭,“只得一个菜啊。”

    章忠信却认为该味菜色香味俱全,若天天下班可以吃到它,已经没有遗憾。

    欣欣也觉得整件事不可思议,因为一场小病,她除下武装,精神略见萎靡,再也不能咄咄逼人,耽在寓所,显得贤良淑德,还有,被逼洗尽锅华,脸容朴素,一点侵犯性都不见了。

    没想到因此讨得这位男士的欢心。

    而要紧的是.欣欣对他也有说不出的好感。

    缘份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欣欣把合约交给他。

    章忠信与她握手,“欢迎你加入我们公司。”

    “多多指教。”欣欣诚恳的说。

    章忠信想,这话要是由别的女同事说出来,他才不信,这年头的女孩子不知多会讥笑异性,在她们面前,一点错不得,但他相信欣欣的诚意。

    “大家研究就是了。”

    欣欣与男同事斗争若干年,受师姐们影响,认为他们之间难有芳草,章忠信却给她大大的喜悦。

    她希望他开口约她。

    以前,她一向对异性似兄弟,要出去,不怕提出来,像“老王,去喝杯啤酒”,或“彼得,明日要不要拉队去游泳”之类,毫无困难,一开口便成功。

    这次原本她也可以说:“小章,明天我们去看场戏”,但张口几次,都没有声音发出来。

    这次看情形是真的了。

    又坐了一会儿,再也没有理由逗留下去,小章讪讪站起来,“我明天再给你带水果来。”

    欣欣安下了心。

    明天他还会来。

    只是,什么时候呢,不能一整天苦苦等候呀。

    小章又说:“中午时分如何?你可以睡晚一点。”欣欣点点头,彷佛一切已成定局。

    “我就住在附近。”

    欣欣替他开门,看了看他的手,问:“合同呢。”

    他差点忘记拿,只得又回头,非常不好意思。

    欣欣暗暗好笑。

    傍晚,马利又催:“明天。一定要来,只有你一个人知道首尾。”

    幸亏年轻。休息数天,也差不多痊愈,欣欣化一个淡妆,再也不觉憔悴,穿套灰蓝色套装,精神也就跟随而来,头发打理过,前后判若两人。

    欣欣怕小章会不认得她。

    预算著一小时开完会,她还可以赶回家去等他,但马利永远不让别人生活好过。

    她磨著欣欣不让她走,把那套理论说了又说,说了又说。

    欣欣尽管给她面子,到底一场同事,后来时间实在不对了,不得不提出要早走一步。

    马利忘不了占嘴舌便宜,“见过你真面目,才知道你真上妆。”

    欣欣本来想说彼此彼此,不知恁地.放过了马利,她心头一直喜孜孜,不想刻薄任何人。

    她问马利:“前两天,样子真的可怕?”

    马利怎会隐瞒心中话:“像那种下了班还要去买菜的女人。”

    欣欣想了想,“但是,或许.可能这种女人都是好妻子呢。”

    马和冷笑一击:“做女人要声色艺俱全,你以为黄著一张脸管用?”

    这是马利一贯语气。

    欣欣仍然微笑。马和太了解她对女性的要求,却不明白男性对她们的要求。

    欣欣说:“我要走了,马利,日后再联络。”

    她跑出去截车子。

    回到公寓,在电梯口碰到小章。

    欣欣问:“你等了很久?”

    “没有,刚掀一次铃。”

    看他焦急的样子,她知道他等了不止十分钟了。

    “你怎么上班去,却不多休息。”

    欣欣松下一口气,装扮后他还认得她,真是好事。

    她打开门。

    章忠信看著欣欣,只觉她明媚可人,第一印象深深印在心间,他并没有发现此刻的张欣欣打扮与所有管理级女职员有什么不同,并且也拿著公事包。

    “你不该这么卖命。”

    “上司不放过我。”

    章忠信只认为她尽责。

    他上下打量她,“你今天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欣欣笑,“我嫌眼镜架子重,脱下了。”

    “啊对。”他呆呆地凝视欣欣,肯定已找到他所要的人。

    欣欣自他眼神得到信心,洒脱地问:“到什么地方吃饭?”

    “呵,对,选间清淡点的馆子。”

    章忠信决定要好好照顾她。

    临出门之前,欣欣对镜子眨眨眼睛。

    习作

    若人问:“你什么,你答应交什么习作给邬讲师?”她惊奇得张大嘴,生怕听错。

    亭亭微微一笑,再说一次,“一篇小说。”

    若人呆了半晌,说道:“你烦了,大好的假期,什么不好做,用来写小说?中学作文,才千儿八百字,都已经觉得头痛,听人家说,一篇小说,动辄几万字,或是十几万字,怎么写,抄都抄死人。”

    “先写个短篇,或三千字,或五千字。”

    若人忽然想明白,“我知道,你想讨好他。”

    亭亭反问:“他是谁?”

    “邬某人。”

    亭亭没好气,“人家说,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亏你是个女孩,又是大学生,思想已经这么猥琐,给你少念几年书,又是个男人,还不知要龌龊到什么地步。”

    若人有些难为情,一直装鬼脸。

    “写好了交上去,可以算分数。”

    若人摇头,“我不干。”

    “你何用干?之所以你读化工。”

    若人吐吐舌头,“简单得多了,都是方程式,丁是丁,卯是卯,黑是黑,白是白,不用歪歪曲曲的肚肠,才高八斗的文思,也可以毕业。”

    亭亭把手乱摆,“叫我念你那科,保证吃零蛋。”

    “我们各得其所。”

    两个女孩子笑起来。

    亭亭把适才买回来的蛋糕切开来,又做了菜。

    若人说她根本无法抗拒一切巧克力制成品,并且担心这个弱点会引致她将来成为一个肥女人,于是一边吃一边为命运悲哀。

    亭亭已经感觉到压力。

    该怎么开始这个习作?

    当然,第一件事,是去买一叠原稿纸与几枝适用的笔。

    第二:坐下来写。

    头两件事比较容易办到,两个人在书店,花了二十分钟,便大功告成。

    第二件事就比较困难了。

    若人问:“总得先做一个大纲吧。”

    亭亭点点头。

    “人物呢?”

    亭亭又点点头。

    “邬先生有没有给你一点指示?”

    “没有。”

    “哎,那怎么开始写。”

    “他说,把心中想说的话,写下来就是。”

    “那岂不是成了日记。”

    亭亭笑,“我也觉得他说得很含糊,所以买了许多写作指南来看过,谁知更胡涂。”

    “我太庆幸我选的是化工。”若人吐吐舌头。

    “先做个大纲吧,若人,请你提供宝贵的意见。”

    “我?”若人受宠若惊。

    “是,你喜欢怎么样的故事?”

    “平时多数看爱情小说。”

    “还有呢?”

    “小品也不错,”若人以读者身份说:“但喜欢选一些别致些的题材读,人云亦云那些,看三行就看不下去。”

    亭亭:“多挑剔。”

    “你又不打算公布你的作品,左右不过是邬先生一个读者罢了,烦什么。”若人笑。

    能不能把今年暑假所发生的一段小故事写出来?好像太卑微了,不过是身边的琐事。

    但是邬先生的确说过,想写什么,就坐下把它写出来,除出战争与和平之外,读者也愿意看其他的文字,不然的话,一直为求伟大的题材而拖延动笔的日子,到老来眼高手低,最多成为一个酸溜溜的评论家,论尽人家的作品,但本身没有作品。

    这是文人最尴尬的结局,会弹,不会唱。

    亭亭摊开了纸。

    若人穿上外套。

    “你那儿去?”

    “创作是很私人的事,我还是任你一个人冥想。”

    “那多寂寞。”亭亭惊道。

    “是的,”若人表情有点恻然,“你没想到过呀?写作是最孤寂的工作。”

    亭亭撒赖,“那么我同你集体创作。”

    “集体怎么创作?”若人笑,“连化学工程学生都知道这是行不通的:所有的时间用来辩论,作品非驴非马。”

    亭亭发呆。

    “好好的写吧。”

    “你上什么地方玩?”

    “看电影,散场再来找你。”

    亭亭兴致索然,“算了,明天见吧。”

    “明天读你小说的第一章。”

    “我又不是印刷机,一天怎么写一章。”

    若人耸耸肩,开门离去。

    小说还未写成功,亭亭已经这样有小说家的脾气了。

    离开亭亭家,若人玩到深夜。在泳池游毕水,即时回家换衣服,赶出去同朋友大吃一顿法国菜,再看电影,意犹未足,再泡咖啡馆。

    到了家,把午间摊开在床上的裙子拨开,倒头大睡。

    若人有她的哲学,三年内就要毕业,还余多少个暑假?不玩白不玩,踏出校门是起码十年八年的奋斗期,届时酸甜苦辣够你尝的。

    刚进入梦乡,床头电话响起来。

    过很久很久,若人才挣扎著取过话筒。

    那一头是亭亭全然没有睡意,兴奋的说:“大纲与人物表已经出来了。”

    若人唔唔呀呀,还未醒来。

    “喂喂,你已经睡了?”

    “呵欠。”

    “真扫兴,明天一早我来找你。”

    “啊啊。”亭亭摔下电话,看,就是她好朋友,小中大学的同学,心腹姐妹,现在要她听听故事大纲,她都不感兴趣。

    第二天一早,亭亭便带著笔记本子去找若人,把她自床上掀起来。

    “哎呀,”若人看看闹钟,“才八点半,你疯了,莫非是一夜未睡。”

    “给你猜中了。”亭亭把笔记本子按在胸前,笑吟吟喜孜孜的说。

    若人奇说:“你的样子好像在恋爱。”

    “口气真大,你恋爱过吗,你知道恋爱中人是什么样子?”

    “真的,”若人起床漱口,“惭愧之至,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有什么资格写小说。”

    “可以想像,他们都说,想像比实情好多了。”

    若人坐在亭亭面前,“把你的幻想说来听听。”

    “好,你仔细听著。”

    “说呀。”

    “一个女孩子,在某年暑假,认识了她从外国回来的表哥──”

    “我的天,陈腔滥调,不知多少人写过,此刻坊间杂志上的流行小说都不用这种题材了。”“别浇冷水好不好?”

    “你应该写与生活有关的题材。”

    “像什么?”

    “像到东欧去旅行一次,以苏联的核子意外为背景,写现今波兰人民的心态。”

    “去你的,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要关心世界,小说家眼光要远大。”

    亭亭奋力反抗,“脚边的事还搅不清楚,还挑战世界呢。”

    若人问她:“你真打算写这种小眉小眼的题材?”

    “我喜欢。”

    “写吧。”若人一付事不关己。

    亭亭几乎有点恨她,“有日我成了名,要你好看。”

    若人笑问:“女主角长得很美吧。”

    “总之看上去不比你我差。”

    “这是公式,女角标致,男角潇洒。”

    “你想我写什么,一群乞丐?”

    “狄更斯写的‘苦海孤雏’中就有一大群乞丐,不知写得多好看。”

    “若人,你再唱反调看我不揍你一顿,各人才华不同,你就让我写我所愿写的题材好不好。”

    “好好好,形容你的男主角给我听。”

    “他学问深相貌好品味高──”

    “对,长得似当庄逊,有博士文凭,腕上戴康斯丹顿薄白金表,哈哈哈哈。”

    亭亭拾起枕头,一下摔过去。

    “救命,救命。”若人跳起来逃命。

    亭亭哈哈大笑。

    闹半晌,若人坐下来,感喟的说:“这样的好时光,不知还剩多少。”

    “还是有很多的,”亭亭安慰她,“友谊永固!”

    “不,我指这样的心境,无忧无虑,单顾吃喝玩乐。”

    亭亭说:“说起吃,快拿水果出来招待我。”

    “说真的,我不愿长大。”

    “我知道,你想成世放暑假。”

    “说得不错。”

    “有了有了,”亭亭叫起来,“这篇小说,就叫‘暑假过去了’,象征主角终于要面对成人的责任。”

    “唷,还挺有社会意识的嘛。”

    亭亭白若人一眼。

    当日下午,她坐在书房内,摊开纸,写将起来。

    身边开著无线电,音乐悠扬,一边放著大壶冰茶,每写三数行,站起来,踱踱步,其味无穷,管它写得好不好,单是一这份乐趣,已经价值连城,把它当作终身嗜好,既可消闲,又可娱人,不亦乐乎。

    亭亭写到女主角回家进房间换衣服,一叠声问女佣:“新买的两双鞋呢,搁哪儿去了?”

    回答她的不是家中的老佣人,是年轻男人低沉富魅力的嗓子:“你是卡洛琳吧。”

    原来他是她表哥,自外国回来,借住他家,他们自十岁后没见过面,小时候,他老作弄她。

    亭亭沉吟:“卡洛琳,这名字太洋化,要换一个,也不能叫小宝小凤,非得挖空心思好好的动脑筋。”

    恰巧客厅中摆著一大把玫瑰花。

    若人顺口说:“叫玫瑰吧。”

    亭亭皱皱鼻子,“不俗呀。”

    “我喜欢,我是读者不是。”

    “好好好,谢谢你的意见。”

    亭亭再埋头写,半晌又抬起头来,“表哥呢,表哥叫什么名字。”

    “阿尊阿积。”

    “不大好吧,我又不是写苏丝黄。”

    “留空白,想到再填上去。”若人说:“再讲,姓名有那么重要?”

    “当然,”亭亭放下笔,“中国文字是像形的,姓名可以把人的样貌性格出身刻划出来。”

    “哗,这么厉害。”

    亭亭又低下头来写,直到傍晚,她摸一摸发酸的脖子,写完第一章。

    “才三张纸?”若人问。

    “见人挑担不吃力。”

    “拿来看看。”

    亭亭递给她。

    若人十分钟就看完。

    “怎么样?”

    “像足少女日记。”

    “这是褒是贬?”

    “你确是少女,有这种风格也是应该的。”

    “还有呢?”

    “故事刚开始,情节还不明朗。”

    “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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