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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草枯荣(2/2)

张承志散文随笔集作者:张承志散文随笔集:风土与山河 2017-04-13 13:50
经死了,但我依然是大阿伽的旧日"牧友",所以我当然有特权参观。

    阿伽对他们说的话是:"这不是随便来的一个人,过去我们总是一块,我们一块放过牲畜,我们过去一块--"我听得很快乐。哈,"我们一块",真是最棒的介绍!

    接着看庙。在彩画一新的庙里合影。

    庙的正庭中央,有一座白塔。我问道:"阿伽,这塔里有什么呢?"阿伽微笑着回答:"这里面,有佛。"不知为什么,我听了非常感动。

    然后去家里喝茶。

    他住在新庙旁边,可能我们以前也来过的那片泥屋巷子里。一盘干净的土炕,拐了一个直角,几乎占满了屋里全部空间。他的草地上的毡包早已收起;以后用或不用,要看一个小独孙子。这孙儿半大身材,条纹T恤衫,俨然一个现代小伙。初对面,他对我不知该尊敬还是该挑衅,不时地在旁边瞟着。

    早就听到了阿伽当喇嘛的传闻,但传说是含糊的。

    "阿伽算什么喇嘛!他就是随着喇嘛们,就是一块坐坐!"哥哥说。

    "那么阿伽也有那种红的紫的,穿的东西吗?"我不会用蒙语说袈裟。

    但是盘腿坐上阿伽的泥炕,端起茶碗,话就变得容易谈了。我小口喝着,望着他。比起我们一块谈论牧草马经的当年,他消瘦而垂老了。话题既然是庙和喇嘛,他依旧像以前那样,和蔼地给我讲解。真的,除了与我们的智识阶级,与一位蒙古老牧民讨论人的信仰,是容易的。

    他刚从林西看病回来,表情轻松自信。"病么,就不想再看它啦。若喝药,以后只喝些蒙药吧!"

    这不是一句随口的话。老人们都这么说。

    谈及关键的牲畜,他告诉我:有百十来头羊,交给亲戚和女婿了。若要吃肉他们会送来。旧的蒙古包还很结实,他们需要随时可以用。阿伽嘛,就住暖和的土房子啦。

    确认了我在这间小泥屋里的地位以后,那半大小子端正了礼性,双手捧来茶碗。我拿出长辈的神态,随便接过,顺手放下,并不停住和阿伽的谈话。

    斟酌词汇是最要紧的。我害怕说错,挑着词儿,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在庙里,在喇嘛的数里,有阿伽吗?"

    "是的,阿伽嘛,也在喇嘛的数里。"

    奇怪的是,他完全重复了我的词汇。一刹那,我发觉随着这么一句话,阿伽的神情里浮起一种满足。这神情在他衰老的脸庞上,化成了不可形容的慈祥。比我们二十多岁时,比我们还一股孩子气时,还要显得慈祥。

    我觉得新奇,更莫名地感动。由于在北京已经送过老人,凝视着这张消瘦的脸我心里明白:阿伽的日子不多了。

    人称大阿伽的他,逝世于次年。

    四

    还有一些逝者,几乎和我没有过交往。但也许比起上述的朋友,他们的辞世更使我难过。他们是被划分为敌人阶级的人,地位在人与非人之间。知识青年似乎天然就对他们敌视,自然不会称兄道弟、认父认母。

    她是一个"富牧"的女儿,年纪可能比我们稍大一些。

    富牧就是农区的富农,今天说起来这个词,依然有恐怖的感觉。在提倡"实事求是"的时代里,她家曾经有多么富呢?一百来匹马,二百来只羊。不管比起今天的哪个牧民,都寒酸得令人发笑!当然还有"剥削";她作孽的父亲使过牧工。

    我还记得,我们把一个失意的下台干部秘密请来,关上门,给他吃香喷喷的小米饭羊肉汤。让他挨着个地,把队里的四类分子细细讲了一遍。

    特别记得下台干部讲的、她父亲的故事:对于外来而且年轻的我们,那些传说是陌生的:由于一场风,改变了人的阶级。据说,那场罕见的白毛风可怕极了,它铺天盖地而来,草原上牲畜死亡大半。她家原来可能更富一些,因为那场风雪,家境一蹶不振。因此划分阶级时,被划成了富牧。

    也就是说,她还可能遇上更大的悲剧。

    一连几年,我总是扭头看见侧面,或者侧后方,看见她卑下地低着头、弯着腰,在泥水堆、在仓库、在打井盖房的工地,抱着石头,拄着镐头。她总是穿着一件泥点斑污的旧袍子,见了人就赶紧地躲闪着让路。

    但是给我印象更深的是她的身材,说实话,我再也没见过这么苗条的女人。草地严冬人穿厚羊皮德勒;我们都笨重得爬不上马背;而她裹着厚羊皮还那么纤细。

    走马经过她和一群牧主干活的棚圈时,我斜瞟着看过她。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太年轻见识少;但确实只有她的形影,至今使我记着。我甚至觉得,女人身材的极致,就是那种包在大厚羊皮袍里的苗条。

    人无论谁,都可以训斥她一顿。除了大队的劳务,谁都可以支使她和牧主们给自家干点私活。我猜谁若想把她当女人使用一下,更会是一件安全的小事。几年里,她就一直在草原的另一角,弯曲着腰蹒跚走着,卑微低贱地躲让着,抱着要缝的破烂毡子,铲着沉重的草拌泥巴。

    不过运气晚晚地来了。

    她被一位有权势的贫牧人物看中了。唉,谁会看不中呢?只是那男人有本事应付当时的舆论。再说,那种草原社会的舆论,怕更多正是由他们制造的。

    大约在七三年或七四年,她终于成了一座插着红旗的蒙古包的主妇。但那时我已离开草原上学,喜剧的几幕,我没有看到。

    听说,就在前几年,有一个冬天的早晨,她推开包门,走过南边的灰堆,蹲下来解手。就那样蹲着,再也没有起来。

    我依然是听嫂子讲的,只是讲别的事的时候顺便带了一句。嫂子快人快语,讲什么都随心所欲,根本没留意我的反应。

    我也没有多问,只觉得自己悄悄松了一口气。一个念头闪过心间--她总算走了。她离开了这个残忍地折磨了她、又给了她一个体面结尾的世界。

    老人们都死啦--现在这是句挂在嘴上的话。

    但她不是老人。嫂子的话唤起了一个一直醒着的意识。听着她的死讯,我心里非常不平静。命运的拨弄还算是慈悲,最终没有安排我"看杀"了她。但我曾冷漠地看着她的受难,也许那比死更可怕。

    为死者反省么?他们不需要。

    应该说,我是在很久之后,特别是在--自己也逐渐变为被歧视与被敌视的一群的成员以后--才渐渐懂得:在我们的文化里,当一部分人遭受着残酷的歧视或践踏的时候,包括我自己的他人--条件反射般的举动是:或者有意无意地参与加害;或者按时吃饭睡觉,心安理得。

    她如牧草一般,绿了一场又悄然枯折了。她不会喜欢假惺惺的忏悔,因为人道的考验,每天都同样尖锐。其实就在你我身旁,每时都有女性的呼救。我不参加忏悔大师们的比赛。我只想说,我没有再向人间的不平沉默。

    五

    二千年并非什么恶心的千禧年。在亘古游牧的草原,它只是十二生肖循环的一个龙年。对穆斯林而言,它不过是一个与流年并无二致的年头,一四二年。这个夏天于我也没有任何改变。

    但听人大声喊叫说:都炒千禧年呢!今年文人们都伸手"异文化"呢!

    我没有出声。

    文人无行,不足为训。分道扬镳已经很久,我早忘了寻章问句、小说构思。这一年,我依旧--留意着他人的苦痛而生活。在这种被我逐次认定的方式中,坚持久了,我发觉自己见识的,是种种健康的文明。哪怕这些文明的邻人举步维艰,遭受歧视,哪怕他们在默默生死,他们的启示才是无限的。

    老者,女性,异类,若想写下去还可以写孩子的夭折。

    但我想已经可以搁笔,因为毕竟不是要展示什么。关于孩子么,虽然写得不好,以前有过一篇《又是春天》。

    他们是游牧民族。没有兴趣老了就进入"药腌的生活",更不愿意被大夫判个"无期治疗"的苦刑。病到某个程度以后,他们大都回家,余下的事托给上苍,不声张,不打搅人地、平和地逝去。

    过去我看尽了他们的生存。以后,已经该注视他们的衰亡么?

    我悄悄地对自己喊道:你不是在半生里,多次写过、一生向往做牧人的养子么?那么就像牧民一样,放弃此界的话语,和青草交谈吧!像抚育了你气质的草原牧人一样,随春日而蓬勃,遇冬雪而离别吧!

    我喜欢在夕阳斜射的草中散步。

    这习惯传染了蒙古哥哥。每天我俩都信步一圈。漫步着我俩聊个不休。我感觉胸中语言丰富。拥有语言之后,人的感觉真幸福。开个玩笑:我倒盼着哪一天人类完全不能对话。那时我就美啦,我可以自由放浪于我的乔布格、汗乌拉,我可以和埋在每一株牧草下的灵魂谈话。

    起风了。

    在乔布格的牧场和营地上,从远方锡林河方向一直到背后的敖包山,次第漾起了一道道牧草的大潮,就像是熟悉我的一些灵魂,依次地前来与我问好。

    200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