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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阅读(2/2)

宗璞散文集作者:宗璞散文集:霞落燕园 2017-04-13 13:44
话。网脱是一种病,高度近视是起因。我再一次被病魔擒获。

    手术顺利,离战胜病魔还很远。接下来的是长期俯卧位--趴着。人是站立的动物,怎么能趴着呢?为了眼睛也渐习惯了。据说手术成功与否和是否认真趴着很有关系。硅油的作用是帮着视网膜重新长好。三个月到半年后,再做一次手术将油取出。油取出后常有网膜重落的病例。我真奇怪科学发达这样迅速,怎么对网脱的治疗没有完善的办法。用油或气顶住,气消失油取出后,重脱的可能性极大,也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希望我这是杞人忧天。

    手术后,重又感觉到光亮。视力已经很可怜,但是能感觉光亮。光亮和黑暗是两个世界,就像阳间和阴间一样。我又回到了阳间,摆脱了黑暗,我很满足。回到家中,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可以指出窗帘该换,猫该洗了。丁香早已开过,草玉兰还剩几朵,我赶上了蔷薇花,有人家的蔷薇一直爬到楼上,几百朵同时开放,我看不清楚花朵,但能感受到那是一大幅鲜艳的画图。

    但是我不再能阅读。

    对于从小躲在被子里看小说的我来说,不能阅读真是残酷的事。文字给了我多么丰富,多么美妙的世界。小小的方块字,把社会和历史都摆在了面前。我曾长时期因患白内障不能阅读,但那时总怀有希望,总以为将来总是要看书的,午夜梦回,开出一长串书单,我要读丘吉尔的文章,感受他的文采,《维摩诘所说经》、苏曼殊文都想再读。白内障手术后,这些都未做到,但是希望并未灭绝。视网膜的叛变,扑灭了读书的希望,我不再能享受文字的世界,也不再能从随时随地磕头碰脑的书中汲取营养。我觉得自己好像孤零零地悬在空中,少了许多联系,变得迟钝了,干瘪了,奇怪的是我没有一点烦躁。既然我在健康上是这样贫穷,就只能安心地过一种清贫的生活。我的箪食瓢饮就是报刊上的大字标题,或书籍封面上的名字,我只有谨慎地保护维持目前的视力,不要变成盲人。

    我的父亲晚年成为准盲人,但思想仍是那样丰富,因为他有储存,可以"反刍"。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听人读书也是一乐,但和阅读毕竟是不一样的。幸好我还有一位真正可听的朋友,那就是音乐。

    文学和音乐,伴随着我的一生。可以说,文学是已完嫁娶的终身伴侣,音乐是永不变心的情人(如果世界上有这种东西的话)。文学是土地,是粮食;音乐是泉水,是盐。文学的土地是我耕耘的,它是这样无比宽广,容纳万物。音乐的泉水流动着,洗涤着听者的灵魂,帮助我耕耘。

    我又站在窗前,想起父亲在不能读写时,写出的那部大书,模糊中似乎看见老人坐在轮椅上,指一指院中的几朵蔷薇,粉红色的花瓣有些透亮。忽然间,"桃色的云"出现在花架边,他是盲诗人爱罗先珂笔下的精灵--春的侍者。我揉揉眼睛,"桃色的云"那翩翩美少年,手持蔷薇花,正含笑站在那里。

    我不能读书,可是我可以写书。也许,我不读别人的书,更能写好自己的书。

    我用大话安慰自己,平心静气地告别阅读。

    原载2000年9月《中华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