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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落燕园(2/2)

宗璞散文集作者:宗璞散文集:霞落燕园 2017-04-13 13:44
世界文学》上。记得朱先生在译后记中论及莱辛提出的为什么拉奥孔在雕刻里不哀号,在诗里却哀号的问题。他用了化美为媚的说法。并曾对我说用"媚"字译charming最合适。媚是流动的,不是静止的;不只有外貌的形状,还有内心的精神。"回头一笑百媚生",那"生"字多么好!我一直记得这话。六一年下半年他又为我们选译了一组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文艺理论,都极精彩。两次译文的译后记都不长,可是都不只有材料上的帮助,且有见地。朱先生曾把文学批评分为四类,以导师自居、以法官自命、重考据和重在自己感受的印象派批评。他主张后者。这种批评不掉书袋,却需要极高的欣赏水平,需要洞见。我看现在《读书》杂志上有些文章颇有此意。

    也不记得为什么,有一次追随许多老先生到香山,一个办事人自言自语:"这么多文曲星!"我便接着想,用满天云锦形容是否合适,满天云锦是由一片片霞彩组成的。不过那时只顾欣赏山的颜色,没有多注意人的活动。在玉华山庄一带观赏之余,我说我还从未上过"鬼见愁"呢,很想爬一爬。朱先生正坐在路边石头上,忽然说,他也想爬上"鬼见愁"。那年他该是近七十了,步履仍很矫健。当时因时间关系,不能走开,还说以后再来。香山红叶的霞彩变换了二十多回,我始终没有一偿登"鬼见愁"的夙愿,也许以后真会去一次,只是永不能陪同朱先生一起登临了。

    "文革"后期政协有时放电影,大家同车前往。记得一次演了一部大概名为《万紫千红》的纪录片,有些民间歌舞。回来时朱先生很高兴,说:"这是中国的艺术,很美!"他说话的神气那样天真。他对生活充满了浓厚的感情和活泼泼的兴趣,也只有如此情浓的人,才能在生活里发现美,才有资格谈论美。正如他早年一篇讲人生艺术化的文章所说,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如季札挂剑夷齐采薇这种严肃的态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艺术的生活又是情趣丰富的生活。要在生活中寻求趣味,不能只与蝇蛆争温饱。记得他曾与他的学生澳籍学者陈兆华去看莎士比亚的一个剧,回来要不到出租车。陈兆华为此不平,曾投书《人民日报》。老先生潇洒地认为,看到了莎剧怎样辛苦也值得。

    朱先生从给青年的十二封信开始,便和青年人保持着联系。我们这一批青年人已变为中年而接近老年了,我想他还有真正的青年朋友。这是毕生从事教育的老先生之福。就朱先生来说,其中必有奚先生内助之功,因为这需要精力、时间。他们曾要我把新出的书带到澳洲给陈兆华,带到社科院外文所给他的得意门生朱虹。他的学生们也都对他怀着深厚的感情。朱虹现在还怪我得知朱先生病危竟不给她打电话。

    然而生活的重心、兴趣的焦点都集中在工作上,时刻想着的都是各自的那点学问,这似乎是老先生们的共性。他们紧紧抓住不多了的时间,拼命吐出自己的丝,而且不断要使这丝更亮更美。有人送来一本澳大利亚人写的美学书,托我请朱先生看看值得译否。我知道老先生们的时间何等宝贵,实不忍打扰,又不好从我这儿驳回,便拿书去试一试。不料他很感兴趣,连声让放下,他愿意看。看看人家有怎样的说法,看看是否对我国美学界有益。据说康有为曾有议论,他的学问在二十九岁时已臻成熟,以后不再求改。有的老先生寿开九秩,学问仍和六十年前一样,不趋时尚固然难得,然而六十年不再吸收新东西,这六十年又有何用?朱先生不是这样。他总在寻求,总在吸收,有执著也有变化。而在执著与变化之间,自有分寸。

    老先生们常住医院,我在省视老父时如有哪位在,便去看望。一次朱先生恰住隔壁,推门进去时,见他正拿着稿子卧读。我说:"不准看了。拿着也累,看也累!"便取过稿子放在桌上。他笑着接受了管制。若是自己家人,他大概要发脾气的。这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啊。他要用力吐他的丝,用力把他那片霞彩照亮些。

    奚先生说,朱先生一年前患脑血栓后脾气很不好。他常以为房间中哪一处放着他的稿子,但实际没有,便烦恼得不得了。在香港大学授予他荣誉学位那天,他忽然不肯出席,要一个人呆着,好容易才劝得去了。一位一生寻求美、研究美、以美为生的学者在老和病的障碍中的痛苦是别人难以想象的。--他现在再没有寻求的不安和遗失的烦恼了。

    文成待发,又传来王力先生仙逝的消息。与王家在昆明龙头村便曾是邻居,燕南园中对门而居也已三十年了。三十年风风雨雨,也不过一眨眼的工夫。父亲九十大寿时,王先生和王太太夏蔚霞曾来祝贺,他们还去向朱先生告别,怎么就忽然一病不起!王先生一生无党无派,遗命夫妇合葬,墓碑上要刻他八○年写的赠内诗。中有句云:"七省奔波逃狁,一灯如豆伴凄凉。""今日桑榆晚景好,共祈百岁老鸳鸯。"可见其固守纯真之情,不予纷扰。各家老人转往万安公墓相候的渐多,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只有祷念龙虫并雕斋主人安息。

    十六栋房屋已有十二户主人离开了。这条路上的行人是不会断的。他们都是一缕光辉的霞彩,又组成了绚烂的大片云锦,照耀过又消失,像万物消长一样。霞彩天天消去,但是次日还会生出。在东方,也在西方,还在青年学子的双颊上。

    1986年5月

    原载《中国作家》198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