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位置:漫步小说网 > 其他书籍 > 茅盾散文集章节目录 > 论无产阶级艺术

论无产阶级艺术

茅盾散文集作者:茅盾 2017-04-13 13:42
    (一)

    从文学发展的史迹上看来,文学作品描写的对象是由全民众的而渐渐缩小至于特殊阶级的。中古时代的韵文的与散文的“罗曼司”必用帝王贵人为题材,便是一个显明的例。其后所谓“小说”(Novel)者出世,李却特生(Richardson)、菲尔定(Fielding)等人始以平凡的人物,琐屑的日常生活,作为题材;但是专写无产阶级——所谓“下级社会”的生活的文学,却还是没有。

    十九世纪初,英国小说家爱甘(Egan)作一部专写下级社会生活的小说《伦敦的人生》(LifeinLondon)

    可算是最早的描写下级社会的文学;然而这部书在当时的文坛上,占的地位,是小到不堪言。以描写华贵生活为中心点的浪漫派文学,那时正蓬蓬勃勃的兴盛起来,一般民众的平凡生活是被迫斥的。

    十九世纪后半,因着自然主义的兴起,无产阶级生活乃始成为多数作者汲取题材的泉源。自然主义的创始者,法国的左拉(Zola),作了一巨册的《劳动者》,分明就是无产阶级生活描写的“圣书”。可是此时尚没有人将这种显然异于往者的文艺题一个名——一个便于号召的口号。据我所知,那是法国的批评家罗曼罗兰(R.Rolland)首先题了一个名字叫做“民众艺术”。他批评法国画家弥爱(Millet)的田家风物的作品,就说这是民众艺术——艺术上的新运动。

    然而实际上,在十九世纪后半,描写无产阶级生活的真正杰作——就是能够表现无产阶级的灵魂,确是无产阶级自己的喊声的,究竟并不多见。最值得我们称赞的,大概只有俄国的小说家高尔基(Gorky)罢。这位小说家,这位曾在伏尔加河轮船上做过侍役,曾在各处做过苦工的小说家,是第一个把无产阶级所受的痛苦真切地写出来,第一个把无产阶级灵魂的伟大无伪饰无夸张地表现出来,第一个把无产阶级所负的巨大的使命明白地指出来给全世界人看!我们仔细地无误会地考察过高尔基的作品之后,总该觉得象高尔基那样的无产阶级生活描写的文学,其理论,其目的,都有些不同于罗兰所呼号的“民众艺术”。原来罗曼罗兰的民众艺术,究其极不过是有产阶级知识界的一种乌托邦思想而已。他空洞的说“为民众的,是民众的”,才是民众艺术,岂不是刚和民治主义者所欣欣乐道的forthepeopleofthepeople,的政治为同一徒有美名么?在我们这世界里,“全民众”将成为一个怎样可笑的名词?我们看见的是此一阶级和彼一阶级,何尝有不分阶级的全民众?我们如果承认过去及现在的世界是由所谓资产阶级支配统治的,我们如果没有方法否认过去及现在的文化是资产阶级独尊的社会里的孵化器,是为了拥护他们治者阶级的利益而产生的,我们如果也承认那一向被捧着而认为尊严神圣自由独立的艺术,实际上也不过是治者阶级保持其权威的一种工具,那么,我们该也想到所谓艺术上的新运动——如罗曼罗兰所称道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性质了!我们不能不说“民众艺术”这个名词是欠妥的,是不明了的,是乌托邦式的。我们要为高尔基一派的文艺起一个名儿,我们要明白指出这一派文艺的特性,倾向,乃至迫使命,我们便不能不抛弃了温和性的“民众艺术”这名儿,而换了一个头角峥嵘,须眉毕露的名儿,——这便是所谓“无产阶级艺术”。

    无产阶级艺术这个名词正式引起世界文坛的注意,简直是最近最近的事!如上所述,本世纪初,高尔基的作品风行全世界时,批评家还不曾提起这个名儿。七年前俄国的社会革命成功,无产阶级由被治者地位,一变而为治者,于是一向被视作愚昧无识污贱的无产阶级突然发展了潜伏的伟大的创造力,对于人类文化克尽其新贡献。俄国的无产阶级在政治上的创造,已经到了怎样完美的地步,有成立七年的苏联与人以共见;至于他们在艺术上的创造,则因革命后最初三四年的内乱外患以及物质上的缺乏,使他们的力量不能专注,故而还没有充分的表现。然即使如此,我们已可举出一打左右的作家。在诗歌方面,有特米扬。勃特尼(DemjanBednij)的《大路》、《火焰中间》、《苏维埃哨兵》等作品;有亚历山大。勃梭曼斯基(AlexanderBesujmensky)

    的《彼得司摩洛丁》、《小帽》、《小镇集》、《青年**生活》、《雪鞋》、《列宁日》、《党证第二二四三三二号》、《青年的列宁战士》、《春之先引曲》等;有伊凡。道列宁(IvanDorinin)的《汽机犁的机手》、《田野对于春之爱恋》等;有亚历山大。削洛乌(AlexanderScharow)的《约伯先生》、《酣眠》、《乞福尼之歌》、《漂浮的冰块》、《我们看好我们的国》等。在小说方面,有绥拉菲摩维支(A.Serafimovitch)的《铁流》(讲库班区及黑海沿岸内乱时一群平民带了小孩子和女人偷过反革命的叛军的防地而投奔红军的事);有勃莱苏夫斯基(F.Beresovskij)的《母亲》(讲科尔却克占据西伯利亚时一个女工人——就是那母亲——炸毁白党的一列军火车的事)、《在空旷的草原中》(讲叙利息亚的内乱)、《共产社》、《红十月》等等;有李勃定斯基(J.Libedinskij)的《一周间》(亦描写反革命的内乱);有塔拉苏夫。鲁迭哇诺夫(Tarassov-Rodionov-)的《吕南夫》(讲西伯利亚的反革命内乱);有柏拉托西根(M.Platoshkin)的《新生活》(讲苏联的工人生活);有富尔曼诺夫(D.Furmanov)的《恰巴耶夫》(言伏尔加区之内乱,描写著名的红军大将起有特色)、《红军》等等;有尼克福洛夫(G.Nikiforov)的《两个时代》、《小机师》(言一火车机师的幼子救一红军的火车免为白党所炸);有科洛苏夫(M.Kollosov)的《十三》(言少年**及青年工人的生活)、《斯坦茄司》(亦言少年**的生活);有伊凡诺夫(VsevolodIvanov)的《铁甲列车》;有法捷耶夫(Fadejev)的《泛滥》(言**第一次在农民中间和远东得了同情的胜利);有萨罘列那(L.Seifulina)的《破坏法律者》;有伏尔珊克(A.Volsekki)的反宗教的短篇小说《钟楼守者唐尼》、《绿色》、《村中通信》等等;有曼斯奇(Em.Maisky.)的描写苏俄妇女的社会地位之重要的《三个父亲》。

    在戏曲方面,有卢那却尔斯基(A.Lunatcharsky)的《托玛。康巴纳洛》(描写这位十五世纪的乌托邦主义者);有柏莱忒诺夫(V.Plctnov)的《利娜》(写一九一二年利娜区的屠杀事件);有勃伊洛塞尔考夫斯基(Bjelozerkovsky)的《应声》(写美国劳工反对列强暗助反苏俄的白党)。

    我想读者对于上面的一大串人名书名多半是极讨厌的,——如果信然,我先对读者道歉。我觉得上面的一串人名书名有介绍的必要——虽然只不过是人名和书名;而所以要讨厌地在此处列举,并非替苏联卖弄已有这许多无产阶级作家,却是想借此告诉读者,无产阶级艺术实在只是正在萌芽;就现在已有的作品而言,虽不能说是太少,却实在不够说一声:“已经多了”。我们知道文学的作品与批评常相生相成的,某一派文学之完成与发展,固需要批评以为指导;但是反过来,亦必先有了多了某一派的文学作品,然后该派的文学批评方才建设得起来。譬如好手的厨子果然应该常听吃客的批评以改良他的肴馔,但是吃客先须有好肴馔来尝,方才能够做出一本“食谱”来。方今无产阶级的文学作品既寥寥可数如上所述,我们对于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论便也不能存了太大的希望,妄冀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论已经怎样的丰富圆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批评材料缺乏,虽天才的批评家恐亦难以见好,何况浅陋如我呢!我所以列举一打多的人名书名,亦无非想让读者知道,现在的无产阶级文学作品实在是“可屈指而数”,大批的佳制尚在未来,而我则可希图读者对于此点了解,乃竟宽恕了我此文的肤浅拙劣。①

    (二)

    我要再说一句,我们列举了一串人名和书名,不是全无意义的。这些作家全是苏联的,自不用说;并且除了苏联以外,其他各国并非没有可称为无产阶级的艺术家,例如美国的辛克莱(UptonSinelair),已故的龙东(JackLondon),德国的土勒(ErnstToller)和洛郎特(HenrietteRoland),荷兰的方特削尔克(HolstVanderSchalk)

    和奈苏(MartinNexoA);然而总以苏联为最多,亦是很显然的。我们若问为什么苏联出产的无产阶级艺术家独多?这就触着了本问题的一个重要点了。

    这便是无产阶级艺术产生的条件。

    艺术的产生有没有条件呢?我想是应该有的。用方程式来表示,便是:新而活的意象+自己批评(即个人的选择)+社会的选择=艺术。

    新而活的意象,在吾人的意识里是不断的在创造,然而随时受着自己的合理观念与审美观念的取缔或约束,只把那些美的和谐的高贵的保存下来,然后或借文字或借线条或借音浪以表现之;但是既已借文字线条音浪而表现后,社会的大环境又加以选择,把适合于当时社会生活的都保存了或提

    ①此节文后有作者的注:“本月二日应艺术师范学校之招,就无产阶级艺术一题,略有陈说;适《文学》需稿,因举所言笔于篇——此为第一节。”

    倡起来,把不适合的消灭于无形。此种社会的鼓励或抵拒,实有极大的力量,能够左右文艺新潮的发达。有许多文艺上的新潮,早了几十年发生便不能存在与扩大,非等到若干年后社会生活变到能和它(文艺思潮)适应的时候不可:便是这个道理了。有许多已经走完了自己的行程的文艺思潮,因为不能与当前的社会生活适应,便不得不让贤路,虽有许多人出死力拥护,仍是不中用:也便是这个道理了。故骑士文学盛行于中古,乃因它正能适应中古的封建制度的社会生活之故;浪漫派文学盛行于十九世纪前半,乃因它正能适应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社会生活之故。在资产阶级支配下的社会,其对于文艺的选择,自然也以资产阶级利益为标准;那些不合于资产阶级的利益,开放得大早的艺术之花,一定要被资产阶级的社会选择力所制裁,至于萎死;即不萎死,亦仅能生存,决无发荣传播之可能。无产阶级艺术对资产阶级——即现有的艺术而言,是一种完全新的艺术;新艺术是需要新土地和新空气来培养。如果不但泥土空气是陈腐的,甚至还受到压迫,那么,这个新的艺术之花难望能茂盛了。资产阶级支配一切的社会里的无产阶级艺术正处在土地不良空气陈腐而又有压迫的不利条件之下。这便是现今世界惟有苏联独多无产阶级文艺的缘故了。

    但是艺术的产生于上文所举方程式中的“社会的选择”而外,又受到一个“人为的选择”,便是文艺的批评论。批评论对于艺术发展的关系,或把它看得太重要,或把它看得毫不相干,以我想来都不中肯。批评论也象“社会的选择”,常能生杀新艺术运动,不过它的权威不是绝对的。自来文学家对于批评论的本体及功用有多种不同的说法;在功用这一点,他们有一个比较的通行的说头,乃谓批评论的职能有两方面:一为抉出艺术的真相而加以疏解,使人知道怎样去鉴赏;一为指出艺术的趋向与范畴,使作家从无意的创造进至有意的创造。这种说法,我们可以同意。但在解释批评论的本体这一点,我们应该提供一个新的说法。我们要说批评论就是上面所说的“社会选择”之系统的艺术化的表现;而所谓“社会选择”又不过是该社会的治者阶级所认为稳健(或合理)思想之集体;所以批评论是站在一阶级的立点上为本阶级的利益而立论的。虽然自来的文艺批评家常常发“艺术超然独立”的高论,其实何尝办到真正的超然独立?这种高调,不过是间接的防止有什么利于被支配阶级的艺术之发生罢了。

    我们如果不愿意被甜蜜好听的高调所麻醉,如果不愿意被巧妙的遮眼法所迷惑;我们应该承认文艺批评论确是站在一阶级的立点上为本阶级的利益而立论的;所以无产阶级艺术的批评论将自居于拥护无产阶级利益的地位而尽起批评的职能,是当然无疑的。

    (三)

    如上所述,无产阶级艺术既然对于资产阶级艺术而言是一种新的艺术,所以我们首先要把它(无产阶级艺术)的范畴确定下来,免得和旧世界的艺术混淆不分。

    第一,无产阶级艺术并非即是描写无产阶级生活的艺术之谓,所以和旧有的农民艺术是有极大的分别的。农民艺术这个名词成立已久,例如弥爱的表现农家生活的图画,范尔冷(Verlaine)的田园诗,克鲁衣夫(Kluyev)

    的农民诗,都是表现农民的痛苦极为透彻,至于为老实的资产阶级艺术拥护者所憎恶,因而此等农民艺术常被认为无产阶级艺术—-这是错误的。无产阶级艺术决非仅仅描写无产阶级生活即算了事,应以无产阶级精神为中心而创造一种适应于新世界(就是无产阶级居于治者地位的世界)的艺术。无产阶级的精神是集体主义的,反家族主义的,非宗教的。然而农民的思想刚正相反。农民中的佃户虽然也是无产阶级,而最大多数的自耕农也是被压迫者,过的生活极困难,但是实际上农民的思想多倾向于个人主义,家族主义,宗教迷信的。所以然之故,半因农民的经济条件与劳工不同,半亦因落后的农业生产方法使他们不懂得合作,没有阶级意识。旧有的农民艺术里便充满了农民的此等个人主义的家族主义的和宗教迷信的思想。弥爱的农家生活画和范尔冷的田园诗自不必论,即如俄国革命前许多平民诗人所作的农民诗,甚至如社会革命党左派的天才诗人克鲁衣夫和爱散宁(Essenin,)的杰作《红声》等等诗里,也随处可见那种反无产阶级精神的思想。那些诗里,有农民们所奉祀的神,如圣母玛丽亚,勇敢的乔治,施惠者尼古拉;并且在赞扬传说的绿林侠客司丹喀。拉辛(StenkaRasin)的话语里,又可以看出农民们之怀慕过去时代的浪漫的狙击主义的无组织的原始的革命行动——这种革命行动决不能摇撼资产阶级的基础。象这一类诗,虽然描写了无产阶级生活,但非是无产阶级艺术。

    第二,无产阶级艺术非即所谓革命的艺术,故凡对于资产阶级表示极端之憎恨者,未必准是无产阶级艺术。怎么叫做革命文学呢?浅言之,即凡含有反抗传统思想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称为革命文学。所以它的性质是单纯的破坏。但是无产阶级艺术的目的并不是仅仅的破坏。在描写劳动者如何勇敢奋斗的时候,或者也得描写到他们对于资产阶级极端憎恨的心理,但是只可作为衬托;如果不然,把对于资产阶级的憎恨作为描写的中心点,那就难免要失却了阶级斗争的高贵的理想,而流入狭的对于资产阶级代表者人身的憎恨了。如果这种描写更进一步而成为对于被打败的敌人的恶谑,成为复仇时愉快的欢呼,则更不妙。因为此等心理全然不合于无产阶级的精神。无产阶级所坚决反对的,是居于此世界中治者地位并且成为世界战争的主动人的资产阶级,并不是资产阶级中的任何个人——他只是他所属的社会环境内的一个身不由己的工具;无产阶级为求自由,为求发展,为求达到自己历史的使命,为求永久和平,便不得不诉之武力,很勇敢的战争,但是非为复仇,并且是坚决的反对那些可免避的杀戮的。俄国革命后的诗歌有许多是描写红军如何痛快的杀敌,果然很能够提起无产阶级的革命精神,而依上述的理由,这弥诗歌究竟不能视为无产阶级艺术的正宗,是无疑的。

    第三,无产阶级艺术又非旧有的社会主义文学。社会主义文学就是表同情于社会主义或宣传社会主义的文学作品。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