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辩证法与神学 一、《反杜林论》以外(2/2)

顾准文集-中-顾准作者:顾准文集-中-顾准 2017-04-13 12:08
对不可知论,亦即在十分委婉地主张唯物主义。原因很简单,上世纪80年代90年代科学(不是黑格尔自称的那种科学,黑格尔的科学其实是神学,这里所说的“科学”是黑格尔轻蔑地称之为经验科学的科学,《反杜林论》和《费尔巴哈论》用孔德的名词称之为实证科学,其实马克思是很反对这种名称的)发展十分迅速,神学式的唯理主义愈来愈不行时,恩格斯也得注意这种风尚……

    而且,事实上“撷取了黑格尔合理内核”的马克思的哲学,也确实是黑格尔和培根的神妙的结合。

    马克思取自黑格尔的,是他的唯理主义。略为说得具体一些,是黑格尔的“真理是整体”,黑格尔的一元主义,以及“能思维的人”,“其思维,最终说来是至上的和无限的人”,是客观世界的主人,亦即“神性寓于人性”之中的黑格尔加以哲学化了的新教精神。人是世界的主体,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这个世界是一元地被决定的,真理是不可分的,这对于革命的理想主义确实是不可少的。

    马克思对黑格尔加上了及其重要的培根主义的改造。黑格尔那一套,全是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的。马克思根据培根主义的原则,要把这一套从思辨中拉到实践中来进行,在实践中完成。这就是说黑格尔的哲学命题是哲学地解决了的。——马克思在黑格尔哲学中发现了“异化”的秘密,他认为不可能在哲学中解决异化,要在经济学中解决异化。这就是《资本论》的哲学前提。价值,商品拜物教,剩余价值,剥夺者被剥夺,这就是在经济学中解决哲学上提出来的异化的道路。

    黑格尔那一套既在思辨中进行,在思辨中完成,所以黑格尔主义有三条极重要的后果。

    第一,既然神性寓于人性之中,而寄寓了神性的人性,又表现于人的思想、人的精神之中,那么,人认识真理,就是认识至善,真与善是一元的,至善的即至真的,至真的也必是至善的(这就是为什么黑格尔、恩格斯那么反对康德的真善二元论)。

    第二,黑格尔也讲实践,不过他的实践是思辨的实践,黑格尔的真善一元论,表现为“理论与实践一致”这个命题,不过他这个命题,只是“理论与思辨的实践一致”,这等于是一句废话,做起来当然不难。第三,在思辨实践上达到真善一致,其实际的道路也是铺得十分平坦的。——赞美法国大革命的黑格尔,只要在《法哲学》上论证普鲁士王国的秩序合于大革命的原则,“真善一致”就达到了。

    附带说说,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上论到黑格尔的“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那两句名言的时候,给黑格尔涂上了大量的脂粉。只要读读黑格尔的《法哲学》,读读马克思的《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就可以知道,这位所谓内心蕴藏“革命愤火”的哲学家,其实不过是普鲁士王室的有学问的奴仆而已。

    马克思对于黑格尔上述那三条,都接受过来,又都加上了革命的改造。

    第一,真善一致,即理论与实践一致,接受过来了,不过从此,理论与实践一致就是真刀真枪,“玩儿命”的事情,可不是空谈所能达到的了;

    第二,实践,在培根,基本上是生产的实践,马克思是革命的实践,“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第2条),可不是纺纱的骡机、蒸汽发动机和电灯电话之类的真理性,而是社会主义和**的真理性——请注意,这里用上了“自己思维的此岸性”这几个字,要其意味着异化的消灭而言,翻译成“在地上实现天国”,应该确未歪曲马克思的本意;

    第三,岂但普鲁士王国并未体现真善一致,迄今为止的历史都不足以体现“真善一致”。就建立真正真善一致的人类世界而言,迄今为止的历史,不过是人类的史前史。——这几句话,见于《反杜林论》一书,你如果拿来与《费尔巴哈论》对比对比,又可以体会出两者实在不是一个调子。

    (四)这一结合的后果

    这一结合的后果是异常巨大的。从政治上来说,它赋予了社会主义**的革命以神圣性。从哲学上来说,到此为止的唯物论几乎都是经验主义的,唯理主义则是唯心论的。现在唯理主义和唯物论结合在一起了。不是称做唯物辩证法或辩证唯物主义吗?按照上面我们对辩证法本性的描摹,把它译成唯理主义的唯物论,显然是顺理成章的。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11条,你如果从这个角度去读,可以体会出上述的意思来。

    (五)马克思本人坦然承认的辩证法——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

    马克思凡写到他的哲学的时候,他都坦率承认这一点。他的最晚的哲学著作,正式发表的是1873年的《资本论第2版跋》(见于中译本第1卷卷首)。在那里,他自认是黑格尔的门人,自认“卖弄”辩证法。在此《跋》中,辩证法究竟是什么,他自己没有回答,他引了一个俄国人的书评所写的他的方法论,这也可以算是他自己所作对于辩证法的定义。这个定义,请注意,和《反杜林论》第1篇第12、13两章是不一样的,不过,《反杜林论》马克思是同意的,所以《反杜林论》可作《跋》的补充。

    另外,列宁再三强调过《资本论》方法论中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这一点,确实体现于《资本论》全书。不过,我们还应该再来琢磨琢磨历史的和逻辑的一致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想,只能作这样的解释:(一)历史按照逻辑的必然性而发展:(二)这里所说的逻辑,不是什么A=A、判断、推论之类的“思维规律”,而是中国人所谓的“道”。“大道之行也”的“道”,是先验的东西。①下列一段话要作为上述意思的正面证明微嫌不足,不过也可以嗅出“道”的强烈气味来:

    研究必须充分地占有资料,分析它的各种发展形式,探寻这些形式的内在联系。只有这项工作完成以后,现实的运动才能适当地叙述出来。这一点一旦做到,材料的生命一旦观念地反映出来,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好像是一个先验的结构了。(《跋》)

    ① 中国人所谓“道”,外国人也有现成的名词,叫做罗各斯(Logos),和逻辑(Logic)差一点点。神化的逻辑既是Logos。《新约》的“约翰福音”首句“泰出有道,道与上帝同在。”这个“道”,英译本是Words,不知希腊文原文是什么字。我猜测还是Logos。

    (六)“破”与“立”,体系与方法

    历史的与逻辑的一致,按字面解释,也可以释为“历史发展,合乎我的理论;我的理论,说清楚了历史发展的规律”。这不是曲解,唯理主义者之所以是唯物主义者,只因为他们坚持了这一点。

    可是这样一来,恩格斯在《费尔巴哈论》中所指出的黑格尔的方法和体系的矛盾,不免也要见于一切唯理主义者,马克思也不免。

    “方法是革命的”,也即意味着,它在破旧方面是锐利的。

    可是体系呢?黑格尔固然在体系上是保守的,马克思如何?

    让我们摘录《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几句话:

    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了的人类。

    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

    真的,“破”旧是为了立“新”,马克思是有新可立的。他要立的,是相对于公民社会(个人主义的社会)的社会化了的人类,亦即“集体英雄主义,民主集中主义……”的人类。

    可是,马克思批评黑格尔把概念看得高于具体事物,亦即把共性看得可以优于、超越于、可以淹没个性(见《神圣家族》)是不对的。还有一位哲学家(罗素)说,亚里士多德以来,有一派哲学家一直把概念看得比个别具体事物高,其实在各个人头脑里,某类事物的概念,不过是他心目中这类事物的最优型而已。

    再说,社会化的人类我们也见过,经历过了。你是承认今天“社会化了的中国人”是中国人整体的无条件的共性,还是认为这实质上是恐怖主义的手段所强加于中国人整体的虚伪的共性?

    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复活(见最近《参考消息》),复活的是马克思主义的“破”的一面。它的“立”的一面后人固然有歪曲它的地方,然而它本质上是黑格尔主义的,那是无可讳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