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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迈向新的千年(2/2)

极端的年代-英-霍布斯鲍姆作者:极端的年代-英-霍布斯鲍姆 2017-04-13 12:05
这一类的压力,通常是由国家采取行动抗衡,如举起保护主义大旗。然而,这正是世纪末世界经济的第三项隐忧,即由于世界经济的繁荣胜利,以及纳粹自由市场意识的高举,使得因经济变动而产生的种种社会冲击,不再有有效的工具予以处理,至少,也减弱了处理的力量。世界经济,便成为一台力量日渐强大却无法控制的发动机。这台引擎究竟能否控制?即或能够,又由谁来控制?这个现象,自然同时带来了社会与经济的问题。在某些国家里(如英国),其直接严重的程度,显然更甚于另外一些国家(如韩国)。

    黄金时代的经济奇迹,是以“发达市场经济”实际收入的增高为基础,因为大量消费的经济,需要大批拥有足够收入的消费者,消化高科技的耐用消费品。在高工资的劳工市场里,这类收入多属劳动性的工资所得,而如今这笔收入面临威胁,经济对大量消费的依赖却更甚往昔。诚然,在富有国家的消费市场上,其劳动力已因由生产性工业移向第三产业而趋稳定——第三产业的就业情况,一般而言也较少变动——而移转性收入的大幅增加(多数是社会安全暨福利收入),对消费市场的稳定也不无贡献。以上收入,约占80年代后期西方发达国家国民生产总值的三成;回到20年代,却仅不到4%(Bairoch

    1993,p.174)。此中变化,也许可以解释当1987年华尔街股市大幅滑落时,虽是自1929年以来的最大一次,却不像30年代的那样,造成了世界资本主义的大萧条。

    然而,就连上述这两项提供安定作用的收入形式,如今也正面临破坏之中。随着短促的二十世纪步入尾声,西方政府及“正统”经济学派开始一致同意,公共社会安全与福利的负担太重,必须予以削减。同时,在第三产业中向来最为稳定的几项行业里面,大规模的人事缩减也成家常便饭——如国家机关、银行金融,以及就科技而言后于重复多余的大量办公室型工作等等。不过对于全球性经济而言,一时将不致造成直接威胁——只要旧市场的相对萎缩,可以由世界其余地区的扩张相对弥补即可。或者说,从全球观点而言,只要实际收入增加者的人数,其增长率始终超过其余人口即可。用更残酷的口吻说明,如果全球经济可以无视一小群贫穷国家,径将其列为无关大局的经济末节,那么,它自然也可轻视本国境内的穷人于不顾,只要那些值得看重的消费者人数够大够多即可。从企业经济观及公司会计学的高台鸟瞰下顾,谁需要那占美国人口的10%,从1979年以来实际钟点收入直线下降几乎达16%的一群?

    从经济自由主义隐含的全球角度再度观之,不平等的增长现象根本无关紧要——除非可以在全球的层面之上,显示出负面多于正面的总体效果。从这个角度观察,只要成本比较的结果许可,就经济而言,法国便没有理由不全面停止农业生产,而改向国外全面进口粮食。同样的,只要科技及成本效益可行,也没有理由不把全世界的电视生产,一律搬到墨西哥城。但是这种观点,自然不能彼此身同在“国家”经济及“全球”经济范畴之下生存的世人(即所有国家的政府及其境内居民)全盘接受。其中最大的原因,自是我们无法规避世界性变乱造成的社会政治后果。

    不论这一类问题性质为何,一个毫无限制,且无法控制的全球自由市场经济,显然不能提出解答;更有甚者,它极可能使得永久性失业和增长低落的现象更加恶化。因为一切以理性从事,专事追求利润的公司企业,选择途径无他,自然是:①尽可能裁减人员,要知道人事费用可比电脑昂贵多了;②尽可能削减社会安全税负(或其他任何税负)。全球性的自由市场经济,同样也不可能解决以上问题。其实直到70年代以前,不论是国家或世界资本主义,从未在完全自由开放的情况下运作一天——即使有过,也不见得曾经从中获益。以19世纪为例,就可以举出一点质疑:当时真正的状况,“恰好与古典模式相反:自由贸易,与不景气及保护主义同时发生,或者说,前者可能正是造成后两项发生的主要因素。而最后一项,恐怕也正是今日多数发达国家之所以能有今日发展程度的主因。’(Bairoch,1993,p.164)至于20世纪的经济奇迹,更非遵循“自由放任”,根本是反其道而行之。

    因此,主导了80年代,并在苏联体系倒闭后达到意识自我满足高峰的经济自由化及“市场化”高调,事实上不能持久。90年代初期,世界经济爆发危机,加以所谓“休克疗法”在前社会主义国家的一败涂地,已经令许多这之前兴奋相随者进行反思——1993年的经济专家顾问,竟宣称“也许马克思毕竟没错?”这种话在以前谁能料到?然而,回归现实的道路上,却又遭遇两大阻碍。其一是缺乏重大的政治威胁,如**及苏联集团,或如纳粹之攫取德国政权在当时造成的重大危机。这一类的威胁,本书已经一再显示,都是促使资本主义进行自身改革的重大因素。然而,如今苏联已然解体,工人阶级及工人运动也日趋没落解体,第三世界在传统战争中的军事意义很小,以及发达国家的真正穷人,已经贬落而成少数的“下层阶级”身份——凡此种种,都降低了主动改革的刺激。而极右派运动气焰高涨,前**国家对旧政权传人的支持意外地复活,也不啻世界的一大警讯。到90年代,此中的警告意味更浓。其二是全球化的过程本身,在国家保护机制的解体之下更加强化。全球化的自由经济体系,被得意地赞扬为“财富的制造场……被举世视为效果最宏大的人类发明。”可是论到这项伟大发明的社会成本,其中的牺牲者却不复有往日的国家手段来保护了。

    但是《财经时报》(Financial

    Times)的这同一篇社论,却也同时表示(24/12/1993):

    然而,这股力却有其不完美处……在快速的经济增长之下,全球三分之二左右人口从中所得的益处却很低微。甚至在发达的经济地区里,收入最低的四分之一人口,也不见利益涓滴下流,反见财富不断向高处回流。

    随着新千年的脚步日进,眼前的第一任务更为明显。我们没有时间再对着苏联的残骸幸灾乐祸了。世人应该重新考虑:资本主义内在的缺陷究竟是什么?对症下药,应当从哪里下手?而缺陷若消除,资本主义体系是否仍将恢复本来面目?正如美籍捷克裔经济学家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曾经指出,资本主义的循环波动现象,“不似扁桃体,可以单独分离个别处理。相反地,却如心跳,正是表现心跳征候的机体的本质所在。”(Schumpeter,1939,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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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联体系瓦解了,西方评论家的直接反应,便是此事证实了资本主义及自由民主政治的永久胜利。但是在资本主义与自由民主政治之间,两项观念的不同却常为北美某些浅薄的世情观察家所混淆。诚然,在短促二十世纪的末期,资本主义的体质固非处于最佳状态;但是苏式的**,毫无疑问已回生乏术。但是在另一方面,自由民主政治的展望,却不能与资本主义相提并论,凡是处于90年代初期的严肃观察人士,都不会对它抱同样的乐观态度。最大的指望,也只能稍带信心地预测:就实际而言,世界各国(也许那些受神明启示,坚持原教旨主义路线的国家得除去不计)都将继续表示全力拥护民主、举办某种形式的选举、并对那些有时纯属理论性的反对意见予以容忍。与此同时,则大力粉刷门面,将它们各自的装饰加在自由民主的意义之上。

    当前政治局势的最大征候,其实正是各国政局的不稳定。在绝大多数国家内,现有政权能否安度未来的十或十五年,依最乐观的估计,情况都不大可靠。甚至连相对之下,政府制度及政权转移较为稳定的国家,如加拿大、比利时,或西班牙,未来十或十五年内,它们能否依然保持其单一国家地位,也是一大问号。其未来继起政权的性质形式——若有任何继起政权——也因此不能肯定。简单地说,政治这门学问,“未来学”很难有用武之地。

    不过全球政治景观之上,却有几个特征极为突出。其一,正如前面已经指出,是民族式主权国家的衰落。民族国家,乃是理性时代以来主要的政治建制,它的成立,一方面通过国家对公共权力及法律的垄断,一方面则因为就多数目的而言,它也是政治行动有效的行使场地。民族国家地位的降低,来自上下两项因素。就第一方面而言,它的权力功能,正快速地让与各种超国家级的组织机构。另一方面,也由于大型国家及帝国的纷纷瓦解,小国林立,在国际无主的乱阵中缺乏自卫能力之故。而在国境之内,各国也逐渐失去对国事的传统独霸权力,私人保安和快递服务的兴起,恰好证明原本普遍由国家部门负责的事务,正大权旁落至民间手中。

    不过这些发展,并未使国家成为多余或无效的一项存在。事实上就某些方面而言,在科技的相助之下,国家对个人的监督控制能力反而加强。因为所有财务、行政事项、大小银钱出入(除了小笔现金交易之外),可能都有电脑忠实记录;而一切通讯对话(除了在户外当面交谈),也可以予以截听记录。但是尽管如此,国家的形势已经变了。本来自从18世纪以来,一直到20世纪的下半期为止,民族国家的管辖范围、势力、功能,莫不持续扩增。这是“现代化”不可避免的主要特征。不论个别政府的性质为何——自由、保守、社会民主、法西斯,或**——在现代化大势达到高峰之际,“现代”国民的生活种种,几乎都由本国政府的“所为”或“所不为”全面操纵(除了在两国冲突时,局势就非本国政府单方面所能控制了)。甚至连全球性力量造成的冲击,如世界经济的兴衰大势,也通过政府决策与建制的过滤方才及于民众。然而到本世纪末,民族国家却开始被迫改取守势,去面对一个它不再能控制的世界经济;面对它自己一手创立,以解救本身国际性不强的超国家机构,如欧盟组织;面对财政上日渐明显的无能为力,再不能给予其公民短短几十年前还能信心十足提供的各项服务;更有甚者,面对它再也无法依据它自己的标准,去维护公共法律及社会秩序,而这些正是它之所以存在的主要功能。当年在国家权力蒸蒸日上的年代,它将如此众多的功能大包大揽,集于一身,并为自己设下如此雄心目标,维持绝对的公共秩序与控制。昔日何等风光,与今天的落魄衰颓两相对照,愈使其无能为力的痛苦加重。

    然而,世人如要向市场经济造成的社会不平等及环境问题挑战,国家及政府——或其他某种代表公共利益的权力形式——就愈发不可缺少。或如40年代的资本主义改革所示,如果经济体系打算继续差强人意地运行下去,国家的存在更不可少。若无政府机制在上,对国家所得进行配置及重分配,(比方说)旧有发达国家内的人民将落于何种下场?它们的经济,全系于一个所得者日益稀少的基础之上。紧夹在这群有限所得者的两边,一边是人数日众、不再为高科技经济需要的劳动人口;一边是人数也同样膨胀、却不再有工作收入的老年公民。当然,若说欧盟组织的民众,在其每人收入总值平均于1970-1990年之间跃升了80%的条件下,却于1990年时,“供不起”在其1970年视为当然的收入及福利水准,此话自是虚妄(World

    Tables,1991,pp.8-9)。但是这种局面,若无国家居间,绝无可能存在。假定——并非全无可能——目前的趋势继续下去,到达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口工作有得,其余四分之三则全无收入的状况,如此这般20年后,经济发展也足以产出双倍于以往的全国收入总值。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公共权力外,谁会且谁能保证,全民皆有保障,至少可以有最低限度的收入及福利?谁能够抗拒那在危机二十年中,如此显著,急趋于一方的不平等大势?根据70年代和80年代的经验判断,驰援来救者绝非自由市场。如果那些年的教训带给世人任何证据,那就是世间最大的政治课题——自然包括发达的世界在内——不在如何扩增国家财富,却在如何分配财富,以利人民福祉。分配的课题,对急需更多经济增长的“发展中”国家更为重要。巴西,就是忽略社会问题后果的最大例证。1939年,巴西的平均国民所得几乎为斯里兰卡的两倍半;80年代结束时,更高达6倍有余。可是斯里兰卡的居民,在主食补助及免费的教育医疗下(直到1979年末期),其新生儿的平均预期寿命,却比巴西高出数年;它的婴儿夭折率,于1969年也仅有巴西半数,1989年更减为巴西三分之一(WorldTables

    pp 144-147,52-127)。若比较两国的文盲人数,1989年时,巴西更几乎达亚洲这个岛国的两倍。

    社会财富的分配,而非增长,势将主导着新千年的政治舞台。非市场性的资源配置分派——或至少对市场性配置分派予以毫不留情的限制——是防止未来生态危机的主要途径。不管采取哪一种手段,人类在新千年里的命运前途,全在公共权力的重新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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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我们便面临着一个双重难题。决策权力单位的性质、范畴——无论是国际级、超国家级、国家级或国家以下级的权限,单独运作或联合——其中分别究竟为何?与其决策所关系的民众之间,又将属何种关系?

    第一个问题,就某种角度而言,是一种技术性的问题。因为公共权力的机构早已各就各位,而且它们之间的关系模式,在原则上也早已存在。不断扩张之中的欧盟组织,即为这方面的议题提供了许多材料,虽然就国际级、超国家级、国家级,以及国家以下级单位组织之间彼此的实际分工而论,任何特定的建议、方案,必然为某人某国所憎恨抵制。现有的国际权力机构,其功能显然太过专门,即使它们试图扩展权限,对上门借钱的国家强制其政治或生态主张。可是欧盟这个组织,恐怕将维持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独特地位,因为它是欧洲历史情境之下的特殊产物,除非在前苏联的残垣断片之中,会重新组成某种类似的整合组织。除此之外,一般超国家级决策的进展速度固然会增加,其速度却不可预测,不过我们可以一窥其可能的运作状况。事实上,它早已经在运转之中,通过大规模国际贷款机构的全球银行经理人,代表着最富国家资源的寡头集合,刚巧也包括了世上最强盛的国家。随着贫富之间的差距日增,行使这一类国际权势的范围也似乎更为扩大。头痛的问题却出在这里:自70年代以来,拥有美国政治后台支持的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两家国际机构,开始有系统地钟情于符合自由市场“正统”学说、私有企业,以及全球自由贸易的经济政策。不但正合20世纪后期美国的经济口味,而且也颇有19世纪英国的经济风格,可是却不见得切合世界的真正需要。如果全球性的决策欲发挥其潜在功能,这一类偏颇政策势必非有所改变不可。然而短期之内,却不见有这种可能。

    第二个问题,却与技术性的处理无关。此中问题所在,是出于值此世纪之末世界所面临的两难之局。今日的世界,一方面致力于某种特殊品牌的政治民主,同时却又碰上与总统及多党选举无关的根本政策难题——即使这类选举不曾使问题更加复杂。已过的这个世纪,是一个凡“夫”俗“子”的世纪——至少在女权主义兴起之前是如此——因此概括地说,这个难题根本便是身在其中者的两难之局。这是一个政府可以——有人会说,一定得——为“民有”、“民享”的时代;可是却又是一个在实际上,完全无法交由“民治”的年代,甚至不能由那些通过竞选选出的代议会来治理。这种矛盾其实由来已久。自从全民投票政治逐渐成为常态,不仅仅为美国一国特有以来,民主政治的难处(本书在前已经有所讨论)即已成为政治学者及讽刺家熟悉的题目。

    然而民主的困境,现今却变得更加尖锐,一方面是由于在民意调查的时时刻刻监视,以及无所不在的媒体时时刻刻煽风点火,舆论变成上天下地,无可逃遁之事。另一方面,则由于公家当局需要做出更多的决定,却非区区民意舆论可以为其指点方向。经常的情况是,当局可能得做出为大多数选民所不喜欢的决定,而各个选民,则出于私人原因予以反对,虽然在总体上,也许这些决定有益全体。因此到了世纪之末,某些民主国家的政治人物便得出一个结论:任何主张加税的提议,无异是在选票上的自杀。选举,于是成为参选人竞相对财政漫天扯谎的舞台。与此同时,选民与国会——包括绝大多数投票人及当选人在内——却得时时面对外行人根本不具资格发表意见的决定,比方说,核能发电的何去何从。

    不过甚至在民主国家里,也有过民众与政府的目标一致,政府享有合法地位并拥有人民信任的时刻,双方和衷共济,有强烈的祸福与共的感觉:如二战期间的英**民。除此之外,也有过其他时候,由于状况特殊,使政坛大敌之间产生基本共识,让政府放手而为,追求众人皆无基本歧异的政策,如黄金年代的西方国家。而政府也常常需要依赖专家意见,这类意见是外行的行政当局不可缺少的。当这些科技顾问开口时,只要口径一致——或至少同多于异——政策上的争议往往得以减少。只有在专家学者意见分歧时,外行的决策者才陷入黑暗,仿佛陪审团碰上检辩双方分别召来心理专家作证一般,两方莫衷一是,只有胡乱摸索。

    但是我们也已看见,危机的二十年,破坏了政治事务的共识,以及一向以来为知识界共知共识的真理,尤其在那些与政策制定相关的学科里,更是如此。至于全民携手,军民一体,站在政府背后共赴国根的情景(或反过来政策与人民强烈认同),到了90年代也变得极为少有。诚然,世界上的确仍有许多国家的人民,认为一个有力、活跃、负有社会责任、配得某种自由行动程度的政府乃势不可缺,因为它的任务是追求全民幸福。不幸的是,在世纪末的今天,真正符合这种理想的政府却很少见。即或有,却多出在以美国式个人至上为立国典型的国家,并不时为诉讼纠纷及政党利益所污染。更多国家的政府,则软弱或**到人民根本不期待它能为公共福祉有所建树的地步。这一类国家往往在第三世界屡见不鲜,不过正如80年代的意大利,在第一世界也非闻所未闻。

    因此,所有的决策者中,最不受民主政治头痛问题干扰的便是以下各项了:私营大企业、超国家级组织——非民主政权自然也包括在内。在民主政治的体制里,决策过程很难不受政客插手,唯一的例外,只有在某些国家里,中央银行的行动总算可以逃其掌握(一般可真希望这种例子也能在他处如法炮制)。不过越来越普遍的状况,却是政府先斩后奏,尽量绕过选民或议会;或者造成既成事实,让选民去头痛是否推翻定局的难题。因为民意难测,且又分歧不一,更常有迟钝惰性,因此或者就此轻骑过关也未可知。于是政治更加成为规避逃遁的手法,因为政治人物岂敢说出逆选民之耳的建议。更何况冷战结束,政府再不能轻易以“国家安全”为借口从事秘密行动,因此这种规避隐晦的策略,可能将会愈发流行。甚至在民主国家,越来越多的决策体也将脱离选票掌握,唯一留下的间接联系,只有任命这些单位的政策本身,当初总算是由选民决定。政府权力的中央化和集中化,如80年代及90年代初期英国的所为,更有增加这类不需听从选民意志行事的特别任命单位的趋势——浑称“类非官方机构”(quasinongovernment

    Organiztion,quango);甚至连权限分立不曾有效确立的国家,也发现这种悄然铲除民主的伎俩甚为方便好用。至于如美国之类的国家,此举更不可缺。因为在体制内行政立法天生分立之下,若循正常途径——除了幕后协商之外——有时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决议。

    到本世纪末,甚多选民已经放弃政治,干脆让“政治阶级”(Political

    class)去为国事操心——“政治阶级”一词,似乎源于意大利。这些政治阶级,彼此互相研读对方的讲辞、评论,是一群特殊利益的职业政治家、新闻从业者、政治说客,以及其他种种在社会信任度调查中敬陪末座的职业中人。因为对多数人而言,政治过程与其根本毫不相干,最多只对个人生活有些影响而已。而且与此同时,生活的富裕、生活空间及娱乐形式的私人化、再加上消费者的自我本位,已经占满了一般人日常的生活内容,于是使政治变得更加不重要与无趣。而另外有一些选民,发现从选举中一无所得,也断然决定弃政治而去。1960-1988年间,前往美国总统大选投下一票的蓝领工人比率,跌落了三分之一(Leighly

    Naylor,1992,p.731)。此外,由于组织性群众政党的衰落——不论是阶级或意识形态取向——将平常百姓转为热情政治公民的动力也从此告终。对于多数百姓而言,如今甚至连那种与国家认同的集体意识,也已改头换面,得借由全民性的运动、球队,或种种非政治性的象征来号召,其所能赢取的向心力远比国家机制为大。

    也许有人曾想,如此一来,民众的政治热情既失,当局应该无虞制肘,大可放手制定政策才是;事实上效果刚好相反。剩下来继续热心鼓吹的人士——有时也许是出于公共福祉,更多时候却是为了个别群体利益——对政治的制肘程度,不下于一般性目的的政治党派,有时甚至可能更甚。因为压力团体与一般性政党不同,它们可以个别集中火力,专注在特定的单一目标之上。更有甚者,由于政府有系统地采取回避选举过程的手段,更加扩大了大众媒体的政治功能。媒体深入每一家庭,在公共事物与一般男女老少之间,提供了到目前为止最为有力的传播工具。媒体无孔不入的能力,对当政者希望保持沉默的话题挖掘报导不遗余力,同时也给予一般大众发表其感想,发泄其感情,一吐在正式民主渠道设计中不能畅所欲言的心声的机会。媒体,因此成为公共事务舞台上的主要角色;政客利用它,也顾忌它。科技的进步,更使得媒体的威力难于控制,甚至在高度独裁的国家里也是如此。而国家权力的没落,更使得非独裁国家对媒体力量难以垄断。随着本世纪的结束,媒体在政治过程中的地位,显然比政党及选举系统更为重要,并极有可能如此持续下去——除非政治之路突然转弯,远离民主而去。然而媒体对抗政府秘密政治的效果固然很大,却绝非实现民主政体本义的手段。

    媒体、全民选出的代议机构、甚至连“人民”本身,都无法以“治理”一词的实际意义进行“治理”。而在另一方面,拥有“治权”的政府,或任何从事公共决策的类似形式体,却也不再能反民意或无民意而行之,一如人民也无法**或无政府而生存。不管好或坏,二十世纪的凡夫俗子,势将以集体势力的角色留名青史。除去神权式的政治之外,每一个政权,如今都得向人民那里取得权力来源,甚至连那些大规模凌虐残杀本国百姓的国家也不例外。一度流行的“极权主义”称谓,即意味着民粹主义的观念。因为如果“人民”的想法无关紧要——即他们对那些假其名统治他们者做何感想——又何必麻烦“人民”去思索其统治者认为恰当的看法呢?对老天、对传统、对上级,甘心服从,社会上阶级分明,政府从中获取百姓一致遵从的时代,已经渐成过去式了。甚至连伊斯兰的“原教旨主义”政权,目前最兴旺的神权政治,也不是以安拉的旨意行之,而是在普通百姓大量动员,向不受欢迎的政府进行抗争之下方才获得。不论“人民”是否有权选出自己的政府,“人民”力量对公众事务的干涉能力——不论主动或被动——都扮演着决定性的角色。

    事实上;正因为遍数20世纪史,无比凶残的暴政层出不穷,欲以少数势力强加多数的事例也历历俱在——如南非的种族隔离政策——更证明权威压迫力量的有限。甚至连最无情、最残忍的统治者,也警觉到徒有无限大权,并不能取代政治资产及权力技巧,即公众对政权当局的合法认同意识,相当程度的主动支持,以及统治者的决策治理能力。此外,人民并需有服从意愿——尤其于危急之剑——这种意愿一旦消失(如1989年间的东欧),政权便只有下台一条路,虽然它们仍然拥有政府中文武及特工单位的拥护。简单地说,正与表面的现象相反,20世纪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个独裁者尽可以在有违“全体”民众的情况下掌权“一段”时间,或在违反“部分”民众之下“永久”掌权,却不能“永久”地违反“所有”民众。诚然,对处在长期被压迫状态下的少数弱者,或那些遭受了一代以上普遍苦难的可怜人而言,这种真相并不能带来任何安慰。

    这一切,不但不能答复早先提出的问题,即在决策者与人民百姓之间,关系究竟为何?相反地,反而愈发增加寻找答案的难度。有关当局的政策,必须考虑人民的爱憎(或至少多数公民的意愿)——即使它们的目的,事实上并不在反映民意。与此同时,它们却也不能单凭民意便制定方针。更有甚者,那些不受欢迎的政策,若在一般大众身上实行起来,比强加于“有力群体”更要难上三分。命令少数几家巨型汽车公司遵守硬性规定的排气标准,可比说服数百万驾驶人减少其耗油量容易多了。欧洲每一个政府也都发现,将欧盟未来的前途交予选民之手,效果必然不佳,至少难于推测。每一位观察世局的有心人也都知道,步入21世纪的初期,许多势在必行的决策都必将不受欢迎。也许只有另一个繁荣进步时代的来临——如本世纪的黄金时代——才能减低这种箭在弦上的压力,软化人民大众的心情。可是不论是回归20世纪60年代的繁华,或危机二十年社会文化紧张状态的放松,依目前看都不大可能。

    如果全民投票权依然是普遍的政治原则——看来应该如此——世人似乎便只有两项选择。一是凡在现有决策过程尚未离开政治轨道的地方,迟早都会避开选举,绕道而行——或者说,摆脱那因选举而不断进行的对政府的监督。有赖选举产生的机构,行动也会越来越隐晦,躲躲藏藏,如同乌贼一般,在浓浊黑暗的瘴气之后,混淆一般选民大众的视听。而另外一项选择,即是重新建立共识,容许当局拥有适量的行动自由,至少在众多公民不致感到不适的范围之内行事。其实这种政治模式,自18世纪中期拿破仑三世以来,已有先例可循;经由民主选举,为人民选出一位救主,或为国家选出一个救国政权——即“国民投票表决式民主”(plebiscitary

    democracy)。这种政权,不一定通过宪法执政,可是若在旗鼓相当的候选人竞选之下,经过诚实合理的选举确认,并容许某些反对声音的存在,确可以合乎世纪末民主合法政权的标准。不过这种方式,却对自由主义式国会政治的前景无所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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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一路写来,并不能为人类提供答案。世人能否解决。如何解决千年末面临的问题,此处并没有答案。本书或许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我们面临的问题是什么,解决的条件在哪里;却不能指出这些条件已经具备多少,或有几分正在酝酿之中。本书提出的讨论,也可以让我们明白我们所知何其有限,以及本世纪担负决策重任诸人的认知何等贫乏(已往种种,尤其是本世纪下半期发生的各种事情,他们事先几乎毫无所知,更别说有所预测)。更进一步,也证实了许多人早已疑心的事实:所谓历史——在其他许多更重要的事情以外——乃是人类罪行与愚行的记录。我们只能记录,却不能预测。预言,一点用处也没有。

    因此,本书若以预测结束,自是愚不可及。发生于短促二十世纪的地壳变动,已经使得世事难以辨认;而目前正在发生的种种变化,更将使其难以理清。妄做揣测,岂非痴人说梦!依照眼前的形势看来,似乎比80年代更令人感到前途黯淡。此时作者以下面的一段话,结束对“漫长十九世纪”历史三部曲的长卷论述:

    21世纪的世界,将是一个比较美好的世界;此中证据确在,不容忽视。如果世人能够避免毁灭自己的愚蠢行动(即以核战争自杀),这一可能实现的百分比必将很高。

    然而史家现在虽然年事已高,不再能期待在其仅余的有生之年,还可亲眼见到重大的好转马上发生,却也不能否认假以时日,给世界以25年或半个世纪,事情也许会有转机的可能。无论如何,眼前这后冷战时期的分崩离析,很可能只是暂时性的阶段——虽然在世人眼里,比起在两度世界“热”战之后出现的崩溃破坏,这段时间似乎已经拖得更长了。然而不论希望或恐惧,都不属于预言的范畴。我们知道,虽然人类对细部的结果茫然无知、惶惑不确;但是在这不透明的云层背后,那股形成20世纪的历史力量,仍将继续发展。资本主义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经济科技变迁,这个过程,已成为过去两三百年人间的主调。我们所生活的动荡世界,被它连根拔起,被它完全改变。但是我们深深知道,至少有理由假定,这种现象不可能无限期永久继续下去;未来,不是过去的无限延续。而且种种内外迹象已经显示,眼前我们已经抵达一个历史性危机的关键时刻。科技经济产生的力量,如今已经巨大到足以毁灭环境,也就是人类生存所依的物质世界基础。我们薪传自人类过去的遗产,已遭融蚀;社会的结构本身,甚至包括资本主义经济的部分社会基石,正因此处在重大的毁灭转折点上。我们的世界,既有从外炸裂的危险,也有从内引爆的可能。它非得改变不可。

    我们不知道自己正往何处去。我们只知道,历史已经将世界带到这个关口,以及我们所以走上这个关口的原因——如果读者同意本书的论点。然而,有件事情相当简单。人类若想要有一个看得清楚的未来,绝不会是靠着过去或现在的延续达到。如果我们打算在这个旧基败垣上建立新的千年,注定将失败。失败的代价,即人类社会若不大加改变,将会是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