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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2/2)

回顾-美-爱德华·贝拉米作者:回顾-美-爱德华·贝拉米 2017-04-13 10:59
会明白——结果使得大批人脱离生产劳动去从事这类活动,它的机构经常破产,并对人类产生普遍的伤风败俗的影响,正应了古语所说的“金钱是万恶之源”。

    这位可怜的、年老的银行董事以及他所说的诗,是多么令人可叹啊!他把一处脓疮的悸动误认为是心脏的跳动了。他的所谓“妙不可言的机构”,是一个用来弥补本可避免的缺陷的并不理想的工具,是一个自作自受的残废者所使用的笨重的拐杖。

    银行关门以后,我在商业区一带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两个钟点,随后在公地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一会儿,观察来往的人群,如同一个人在研究一个外国城市里的老百姓一样,倒也满有趣味,因为自从昨天以来,我对我的同胞们以及他们的习惯,感到非常陌生。我曾在他们当中生活了三十年,但以前却仿佛从未注意到,不论他们穷富,也不论是在知识分子清秀机灵的面孔上或在没有知识的人笨拙的脸膛上,表情都是那么愁苦焦急。这样的表情也是必然的,因为以往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楚地看到过,当每个人在街上行走时,经常会从背后听到一个幽灵——“人世无常”的幽灵在他耳边低语。“不管你把工作做得多好,”幽灵低声说道,“起早摸黑地辛勤劳动,巧取豪夺或忠诚服务,你永远也得不到保障。尽管目前你可能有钱,最后还是要穷的。不管你留给孩子们的钱财怎么多,你也不能担保你的儿子不做你的仆人的仆人,或是你的女儿不会为了面包而去卖淫。”

    一个人擦肩而过,把一张广告单塞在我手里;这张广告介绍了某种新的人寿保险计划的优点。这一来使我想起了能使这些筋疲力尽、走投无路的男男女女在人世无常中得到部分保障的这种唯一的办法。但可悲的是,尽管这种办法并不妥善,人们却普遍有此需要。我没有忘记,原来富有的人们依靠这种办法,可能用钱勉强使自己安心:在他们去世以后,他们的亲人至少暂时不致受人踩踏。但是,人寿保险只能做到这一点,而且也只限于那些付得起钱的人。住在这块以实玛利①的土地上的可怜的人们,彼此倾轧排挤,对他们来说,又怎能实现像我在那个梦里的人们当中所看到的真正人寿保险的理想呢?在那里,每个人只因为是全国大家庭中的一员,按照全国千千万万公民所订制的一项政策,所需的一切都得到了保证。

    ①以实玛利,亚伯兰和夏甲之子,人们预言他将与世界为敌,而世界亦将与他为敌。见《圣经·创世记》第16章第12节。——译者

    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站立在特雷蒙特大街一处大楼的石级上观看军事检阅。一个联队走过去了。在那个惨淡的日子里,这还是第一个景象使我不再产生那种无名的怜悯和惊异。在这里,人们终于看到了纪律和理性,这就是明智的合作所能获得的成绩。这种景象,对于这些脸带兴奋表情的旁观者来说,难道只是一种令人感到极大兴趣的事情吗?难道他们看不到,正因为这些人的行动完全一致,在组织上又有统一的领导,所以才能成为惊人的力量,并且可以镇压十倍于他们的暴徒?既然道理十分清楚,难道他们不能把国家进行战争的科学方式,拿来和他们进行生产的不科学方式对比一下吗?他们难道不会提出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杀人的工作变得远比解决人们衣食的问题更为重要,以致人们认为必须要有一支受过训练的军队才能胜任前一任务,而把后一任务交给无组织的群众去管理呢?

    夜幕渐渐降临,满街都是从商店、工场和作坊里出来的职工。我随着一股浩浩荡荡的人流前进。天色开始黑下来了,我发觉周围是一幅人性沦丧的污秽景象,这只有在南小湾公寓区才会出现。我曾经见过任意浪费人类劳动力的现象;在这里,我又亲眼看到了这种浪费所造成的贫困后果。

    从贫民窟前后左右黑洞洞的门窗里,散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大街小巷充满了像奴隶船中舱里的那种臭气。当我经过时,我瞥见屋内脸色苍白的婴孩在闷热的恶臭中奄奄待毙;带着绝望神色的妇女被困苦的生活折磨得形容憔悴,除了衰弱以外,再看不出其他女性的特征,而少女们则厚着脸皮向窗外频送秋波。成群结队的衣不蔽体的野孩子正像穆斯林市镇街道上乱窜的成群的饥饿的野狗那样,在院子里遍地狼藉的垃圾堆上扑打翻滚,空中响着他们的尖叫声和咒骂声。

    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毫无新奇之处。我以往时常路过这个市区,眼见这些景象,便产生一种憎恶的感情,同时当我看到人类处身绝境而仍愿忍受并且依然迷恋人生,一种类似哲学家探索事实究竟的好奇心便油然而生。但是,自从我梦见另一世纪的景象以后,我不但对于这个时代经济方面的愚笨做法,而且对其道德的败坏都有所醒悟。我不会再以一种淡漠的好奇心把这个“地狱”里的悲惨居民不当人看待了。我认识到他们是我的兄弟姊妹、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我的骨肉亲人。四周那种触目惊心、惨绝人寰的现象,此刻不仅刺激我的感官,而且使我心如刀割,不禁感叹出声。凡是我所看到的,不仅是看到而已,而且在心中有所感受。

    接着,当我更仔细地观察周围可怜的人们时,我立刻发觉他们全都早已死去。他们的躯体就是无数移动着的坟墓。每人僵硬的前额上清楚地刻着“永眠于此”的字样,表明其中埋葬着一个死去的灵魂。

    我怀着恐怖的心情,从一个死人的头颅看到另一个头颅,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在每一个兽性的面具上重叠着一个若隐若现而又模模糊糊的灵魂的面影,我觉得这是人们理想的面孔,如果他们精神和灵魂都活着,则这个面孔会变成他们真正的面孔。直到我发觉了这些灵魂的面孔以及从他们眼中射出的那种无可否认的责难的光芒,我才了解到他们所受的全部苦难的悲惨情况。我感到悔恨,也感到一种剧烈的痛苦,因为我就是那些容忍现状的人们之一。我和他们一样,深知这些现状的存在,却不想听到这些,也没有被迫去重视它们,只管追求自己的享受和钱财,仿佛这些现状并不存在似的。但是现在,我在自己的外套上,发现了我的兄弟们的无数被扼杀了的灵魂的血迹。他们的血迹在地上发出声音,向我大声叱责。当我逃走时,恶臭的人行道上的每块石头,污秽的贫民窟的每块砖头,都说起话来,在后面喊我:“你是怎样对待你的兄弟亚伯①的?”

    ①亚伯,亚当及夏娃之次子,为其兄该隐所杀,见《圣经·创世记》第4章。——译者

    以后的情形我一点都记不清了,直到后来,我发觉自己站在共和国大街上我未婚妻家的堂皇住宅的雕花石级上。在那一天混乱的思想中,我几乎一点也没有想到她,此刻却在潜意识的支配下,不觉顺步来到她家门口。仆人告诉我:她们全家正在晚餐,传出话来,请我进去和她们一起吃饭。我发现除了她家里的人以外,在座的还有几位我熟悉的客人。桌上满是光彩夺目的餐具和贵重的瓷器。妇女们衣着奢华,珠光宝气,打扮得像王后似的。眼前是一片堂皇幽雅和奢侈铺张的景象。这些人兴致勃勃,真是一片笑声,诙谐百出。

    对我来说,这正像我在灾区徘徊以后,看到了那些景象而感到愤慨,内心充满了痛苦、怜悯和失望的时候,突然在林间一块空地上遇到了一群欢乐的闹饮者。我坐着一言不发,后来,伊蒂丝看到我忧郁的眼神,开始撩拨我,问我哪里不舒服。其余的人也跟着加入取笑,我变成了他们揶揄和戏谑的对象。我到过什么地方啦?究竟看见了什么东西,使我变得这样呆头呆脑的?

    “我到过各各他①,”我终于回答。“我看见人类被钉在十字架上!难道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太阳和星星在这个城市中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因而只是考虑和谈论别的事情吗?在你们隔壁,就有无数男男女女,你们的至亲骨肉,他们从生到死所过的生活只是一场痛苦,难道你们不知道吗?听吧!他们就住在附近,只要你们停住笑声,就可以听到他们的哀叹,听到婴儿饿得凄惨地啼哭,陷入绝境的几乎失去人性的男人们的粗声咒骂,许多女人为了面包出卖自己时的讨价还价的声音。你们用什么办法堵住了耳朵,使自己听不见这些悲惨的声音呢?至于我,我听见的,全是这些声音。”

    ①各各他,基督被钉死的地方。——译者

    接着是一阵沉默。当我说话的时候,一种怜悯的感情使我激动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座,发现他们竟毫无所动,大家脸上带着一种淡漠而冷酷的惊讶神色,伊蒂丝的脸上还露出极大羞辱的样子,她的父亲则满面怒容。女士们交换着眼色,仿佛是受了诽谤而感到丢脸。有一位绅士戴上眼镜,带着科学研究的好奇神情察看着我。当我发觉我感到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情,丝毫不能感动他们,而我内心异常激动地说出来的那番话却引起了他们的愠怒,我最初是大吃一惊,接着不禁感到十分难过和失望。如果这些有头脑的男人和温柔的妇女都不为这类事情所动,那么那些可怜的人们以及整个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呢!后来我又想到,这一定是因为自己措词不当,无疑地是自己对问题的提法没有考虑周到。他们大概以为我在责骂他们才恼怒起来的。这真是天晓得,我只不过想到这种情形可怕,并没有什么追究责任的意思。

    我抑制自己的感情,尽量平静地、有系统地说下去,以便改正这种印象。我告诉他们,我的意思并不是指责他们,仿佛认为他们,或一般说来,有钱的人,应该对社会的贫困负责。事实上,他们所浪费的奢侈品,如果能另作别用,倒也确实可以大大减轻人们无穷的痛苦。这些精美的食物,芳醇的酒浆,华丽的丝绸和灿烂夺目的珠宝,可以维持许多人的生活。如同在一个灾鸿遍野的国家里随意挥霍的人们那样,他们确实也并不是没有罪的。可是,所有富人的一切浪费如果都节省下来,对于整个社会的贫困,也不会有多大改善。能够分配的东西如此之少,即使富人和穷人平分,每人所得也只不过是一份普通口粮而已。尽管那时由于兄弟之情,这份口粮吃得很香。

    造成世界贫困的主要原因是人类的愚蠢,而不是他们的冷酷。人类的遭遇之所以如此不幸,不能归罪于个人,也不能归罪于任何一个阶级,而是由于一种令人痛心的错误,一种使得世界变得黑暗无光的严重过失。于是,我告诉他们,怎样由于相互争夺以及工人之间缺少组织和协作,社会上五分之四的劳动力完全浪费掉了。为了很好地说清道理,我把干燥不毛之地作为比喻。如果要使土地长出人们赖以活命的庄稼,只有细心地引水灌溉。我指出,在这类国家里,政府最重要的职责,应该是防止水源不致由于个人的自私或无知而被浪费掉,否则就会发生灾荒。为了这个目的,对水源的使用需要严格管理并加以系统化。不许私人擅自任意阻塞或移用,或以任何方式加以干预。

    我说,人类的劳动力是使大地适于人们生活的唯一丰富的水泉。水源原来就不充裕,如果要使人们得到充分的供应,那就需要按照一定制度加以管理,使每一滴水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但是,实际上却并无任何制度!每个人随意浪费这种宝贵的流水。他们只是由于同样的动机,让自己的庄稼长大,毁坏别人的庄稼,以便自己的东西可以卖到更高的价格。也许是由于贪心,也许是由于恶意,有些土地被淹没了,有些土地却干裂了,一半水泉被浪费掉了。在这样的国家里,虽然少数人用暴力或阴谋享受到奢侈的生活,但大多数群众的命运必然贫困,而那些弱小者和愚昧者却陷入极端的困苦,终年饥饿。

    只要饥荒遍地的国家能把忽视了的职责担当起来,为了公共利益把这条与人民生命攸关的水泉管理起来,大地上就会像一个花园那样百花盛开,谁也不再会缺少任何美好的东西了。我描述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所有的人都会身体健康,精神开朗,道德高尚。我热情地谈到那个富裕、公道而又充满友爱互助精神的新社会,固然,我只梦见过这个社会,但也不难使它真正实现。我本来期望,四周这些人的脸上这时一定会露出像我那么激动的神色,可是他们的脸色甚至变得更阴沉、更恼火、更傲慢了。这些人毫无热情,女士们只露出了厌恶和惧怕的表情,而男人们却用斥责和轻蔑的喊声,打断了我的话。“疯子!”“讨厌的家伙!”“狂热病!”“社会公敌!”他们有些人这样喊着。刚才带起眼镜看我的那一位喊道,“他说我们不会再有穷人啦。嗨嗨!”

    “把这家伙赶出去!”我未婚妻的父亲喊道。他这一喊,那些人便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向我扑来。

    当我发现自己认为是那么清楚而又十分重要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显得毫无意义,而我又无力使之改变,我几乎心痛欲裂。我的心是那么炽热,我原以为它的热力可以融解冰山,结果却发觉自己的身体被这不可抗拒的严寒包围住了。当他们推拥着我的时候,我对他们的感情不是仇恨,而只是怜悯这些人和这个社会而已。

    虽然我已经感到绝望,我还不能就此罢休。我仍旧和他们斗争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情绪激动,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呼吸急促,我哭泣,我呻吟,随即发现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利特医生家里的床上,早晨的阳光从敞开着的窗子照射进来,耀人眼目。我气喘吁吁,眼泪从脸上直流下来,浑身发抖。

    我发觉,我重新回到十九世纪只是一场梦,而此刻处身于二十世纪却是事实。这种感觉,恰如一个越狱的囚犯梦见自己重又被捕,被带回到那黑暗污秽的地牢里去,但睁开眼睛时,却看到头上是青天。

    我刚才在幻境中曾亲眼见到并能用我前生的经历来证实的那些悲惨景象——唉!虽然它们一度确实存在,而且必然永远会使那些慈善心肠的人们在回顾之余流下泪来,——现在,感谢上帝,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压迫者和被压迫者,预言者和嘲笑者,都早已不在人间了。多少世代以来,穷和富的字眼已被人们遗忘了。

    但是就在此刻,正当我怀着无法形容的感激心情,沉思世界获得挽救的伟大意义以及我能够荣幸地亲眼目睹这些事实的时候,我突然感到羞愧、悔恨和无可名状的自疚心情产生的一阵苦痛,使我心如刀割,低下头来,恨不得能和我那些同时代人一起钻入坟墓,不见太阳,因为我原是属于前一时代的人啊。对于现在我所欢庆的这个社会的来临,我曾有过什么贡献呢?我曾在那些冷酷的、残忍的日子里生活过,可是对于结束那种日子,我究竟出过什么力量呢?我完全和我同时代的人一样,对于自己同胞的悲惨境况漠不关心,对于美好的事物怀疑嘲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崇拜混沌世界和黑暗时代的人。就个人影响而论,我对于当时即将来临的人类解放,是阻碍多于赞助。对于这种应该使我受到谴责的解放,我有什么权利欢呼呢?当这个时代的曙光出现时,我曾加以嘲笑,现在又有什么权利高兴呢?

    “你最好还是,最好还是,”有一个声音在我内心喊道,“把这场恶梦当作真的,把这个美丽的现实作为梦境。对你来说,与其在这里喝着别人掘出来的井水,把种树人用石头砸死以后吃着他树上的果实,那还不如去向嘲笑你的那一代,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人类进行辩护更好一些。”我的灵魂回答道,“真的,那样更好一些。”

    我终于把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当我向窗外望去,像清晨那样清新的伊蒂丝已经在花园里,正在采摘花朵。我赶忙下床朝她走去。我跪在她的面前,把脸伏在地上,流泪忏悔;我是多么不配呼吸这个黄金时代的空气,更是多么不配在胸前佩戴这一世纪最美的花朵啊。像我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人,终于找到了这样一位慈悲的审判者,那该是多么幸运啊!